兩百個玩笑(四之一)
──給那些遭時代及命運嘲弄的老兵
第1個玩笑:鄧大明
鄧大明,在部隊裡是訓練兩棲突擊隊的頂尖蛙人。國共內戰及台海戰役期間參加戰事無數。曾奉上級命令,潛入金門對岸共軍播音站,割下一女播音員首級並帶回。目前他窩居在新竹縣境內某一山區小學,擔任工友。
路已走到盡頭
我知道林子裡有什麼在等著我
孩子斑鳩般的笑聲
洗滌了我的心
還有花叢裡雙魚的接喋
我並不去干擾他們
儘管那交纏的身影驚醒了我的記憶
我想起一個美麗而驚惶的女子了
她喉嚨悲哀的默喊
瞳眸溢出的浪花
我將靜靜走向她
在林子過去再過去的地方
第4個玩笑:羅光信
羅光信,安徽毫州市人,二十歲從家鄉出來,返鄉探親時才知道妻子已改嫁,母親餓死,父親上吊身亡。他患輕度巴金森症,是基督教浸信會受洗信徒,他在民國九十年農曆除夕夜於中壢自宅懸樑自盡。
泥地裡的酢漿草多柔韌
你邊往沒有絲毫風意的天涯走去
邊默唸著誰才是世上唯一的救主?
窗口燈光打遠行信號
那群紅撲撲臉頰天使也不來敲門
風在屋頂拚命翻譯生命奧秘
繩子的驚慌和歎息已過去
明天你將向何處禱告去?
第36個玩笑:唐常才
唐常才,湖南桃源人,參加過三次長沙大會戰,他簡潔地描敘當年在長沙城內外和日軍周旋對抗。「躲在戰壕,遠處敵人慢慢靠近,我們安靜等待著,那心情很難講明白啊。」
誰的巨掌將撕碎我們
這些鐵和水的梔子花
即將瓣瓣散落
兜不攏完整的花貌
誰造了霜花般的晨光
又造黑暗箭矢的太陽?
誰造生之欲的歡忻和仰盼
又造摧折?
第46個玩笑:楊國棋
楊國棋,湖南武崗人,四十七年在金門退役,娶當地兩度喪夫婦人魏氏為妻,以挑糞等苦力撫養一家六口。其幼子即為知名報導文學作家楊樹清。楊國棋八十九年病逝台北中興醫院。
那來接引的輓歌半點兒也不咆哮
忘川前的另一種河流,溫柔
但迅如奔星,在千萬分之一剎那滑過
右眼剛栽下桃樹一株
左眼已桃林綿延千里而去
在一枚凝視著你的瞳目,你把自己望見
殊美的笑語如梭,穿過你身子
你的身子再穿過笑聲
織成一方錦繡
而在世界這頭
你卻只是遁走成一則眾人傳說的
大漠孤煙直
第52個玩笑:邵治權
邵治權,四川曲縣人,抗戰時即從軍,三十八年隨國軍撤台,四十七年退伍,在金門當小販七十八年返大陸探親,這才知道妻子已改嫁給二弟,自己頓時成了妻子口中的「大伯」。
見到你的那天
井湄的刺槐靜靜瞅著我
滿屋子的話語不出自任何人的口
妳搶著要從眼睛拋出笑
為什麼我把妳的笑當作山間的
一座墓塚那般荒蕪
也許我應該再去流浪
也許我該把刺槐栽種在海上
而不是在井湄安穩的黃昏
第53個玩笑:葉成濮
葉成濮,民國七年生於安徽宣城縣,二十歲入伍,四十八歲上尉退休,轉往金門山外中正堂雜役,始終未娶親。大陸親人除垂垂老矣的小妹外,都已過世。他邊流淚邊笑著說:「快下到人生盡頭了,後不後悔已經沒什麼意義。」
時間拉住浪的帆
逼它回想歸途
而我不想
我是時間之外的不歸人
只是無人知道夜夜
我都要伏劍而臥
恨現實更恨夢
破曉前我不知折衝砍殺了幾百里
我告訴自己哭就是笑
笑就是橫過雲端的一句雁鳴
漸漸遠去的記憶
如無實體的影子
第54個玩笑:李九利
李九利,金門古寧頭人,任料羅港碼頭工,民國四十二年遭人誣陷為匪諜,隔年即槍決,其妻吳甘治哭訴:「打了十多發才斷氣,整個胸口幾乎打爛。」
你原是個吃陽光為生的人
他們請你上車那天
你以為自已要去山的那頭旅行
沒想到你走得更遠
去到一個沒有落塵也沒有暗影的地方
你得到的報償是頓悟
肉體果然是牢獄
有痛覺才有痛苦
有悲劇意識的,才有悲劇
第55個玩笑:王芳茗
王芳茗,福建海澄縣人,民國五十七年任職金門縣金城國小校長時遭誣陷為匪諜,受盡酷刑。四年後因總統頒減刑令才特赦出獄,然原本大好前途從此斷送。
昨天還是一陣雞啼
白銀般的日子
但今天,今天卻是尾翻白的死蛇
鐵窗內,他決定從死中再出生一次
他的思想是塊鐵砧
再火花四濺中不斷捶打
一方水泥地是座海洋
一片斷翼翔騰千里
移到窗口的夕日也能開口道再見
火光四濺中他一天天成了玄學家
第56個玩笑:江德生
江德生,台東關山阿美族人,民國三十四年入伍,後被送到大陸到處打仗,遭共軍俘虜,直到七十七年,哥哥到大陸尋親和他相認。「那個走過來的很胖,是不是呀?」他三嫂問。他用阿美族話回答:「就是我呀,你不要看我很胖,就像空心蘿蔔一樣。」
你說,被踐踏的肉體得有豁達的靈魂
所以你便成為一隻胖胖的空心蘿蔔
你用明喻渡過每一天
眼淚像小米又像珍珠
從臂膀淌出的鮮血,像琥珀
月色像刀
刀像昨天的笑
笑像砲口的青煙
像回不了巢的藍鵲
被山谷的回音追著盤旋
第57個玩笑:陳瑞珍
陳瑞珍,青海人,十六歲那年隨舅舅至武漢經商,來台後自習國畫,以此手藝養活家人。六十三歲那年,妻子病逝,遠嫁荷蘭的獨生女亦失去聯繫,頓感人世如幻。
像一幅幅畫………
他想:是誰在畫著我們呢?
昨日的小鎮是幅潑墨山水
笑聲如雨簾
雨歇後,蜻蜓開始轟炸溪水
有個七歲的孩子多面熟
原來他在瞻望半世紀後
海峽這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