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個玩笑(四之二)─給那些遭時代及命運嘲弄的老兵
第58個玩笑:陳建宏
陳建宏,八十二歲,從木材工廠退休,手指三支被刀削掉,與老妻相依為命,無子女,有輕微帕金森症,今年中秋當天,不知何故,走進家居附近的河床,差點滅頂。
月薄如船
且搖盪既陌生又熟悉的水湄
破裂的是歌聲人語
他拼命搖著櫓,只是不明白
水波裡總有一張張臉跟著自己?
手指如子彈
子彈如呼疾走的遊魂
在半空發狂
第59個玩笑:林發軔
林發軔,祖籍杭州,二十六歲那年從上海撤退來台,民國四十八年退伍,做過廚師、植樹工,鐘錶廠工人等等。現在一家水泥攪拌廠當雜役,獨居在河邊一棟鐵皮屋。
蝴蝶般沉沉人眠
星子剛點燃不久
剎那間你便飛渡了半生
那曾經用一個眼神給你幸福的人
他唇角的微笑如夢
直到月光敲了記鑼響
你先轉身步入鑼響的頁面
不願猜測誰先舉手拭淚
第60個玩笑:葛聯美
葛聯美,湖南省桃源縣人,十六歲隨國軍來台,民國五十六年退役後即從事報社派報領班。五十歲那年,代替員工送報時,遭一輛轎車撞擊,失去一腿,年輕妻子不久棄他而去。
心,碎裂的巨響超過骨頭的
但那是昨天的事
他說那條腿並沒有失去
是去到一個不再失去的地方
他詫異自己也曾經用鮮血
去刺探一次命運能深幾千尋
清醒時,望著嘴角奇異的微笑
這也是他的經驚奇於碎裂過的
第61個玩笑:詹友輝
詹友輝,天津市人,隨五十二軍從葫蘆島撤退到上海,再輾轉來台,退伍後擔任電影放映師,未婚,領養一子。養子身為旅行社導遊,娶一美籍妻子,定居美國。
也有一台更大的放映機
放映著我們荒誕的一生吧?
只是觀看的是誰呢?
淚墜入新的深淵
抆淚的又是誰?
虛幻的是一切的影像
甚至連無影像的悲哀也是
第62個玩笑:徐世文
徐世文,滯留越南老兵,兩耳幾乎都聾了,卻一直惦記者台灣還有他的長官和部下。目前他和兩個兒子以撿拾破鐵變賣維生。
昨天那個美俊的小伙子哪裡去了?
昨天的火把和誓言哪裡去了?
青春被時間接收
話語被沉默
我不明白的是
為什麼命運穿越千水萬山
總會找到我們?
拾起一塊彈片
嗤嗤的笑聲驀地響起
第63個玩笑:沙慶餘
沙慶餘,江西萍鄉人,十七歲從軍,經歷抗日,國共內戰大小戰役三十次以上,記憶力奇佳,然而這項異秉如今對他而言似乎不是天寵,反而是折磨。
戰友眼角那滴淚
橫越萬水千嶺
依然灼灼燃燒在你瞳孔裡
海峽喊喚聲撕碎了雲
千萬隻手臂來不及跟主人道再見
喉嚨製造最後幾個氣泡
半張臉龐在馬蹄和火的踐踏聲裡
整個眼眶崩落在城牆外八秒半後
你一天天變得痀僂
記憶是磚和石
一塊塊加進你胸口
第64個玩笑:熊宣揚
熊宣揚,江蘇人,約八十歲,在遊樂區販賣充氣氣球。至今仍單身,平日沒特別消遣,觀看人潮是他的嗜好。夫妻攜子同行的畫面是他最感羨慕的。
鴿子們鎮日拍翅疾飛
金幣般的笑聲
使整條街道搖晃起來
但是你並不在那裡
所有的幸福都出自你的幻象
包括你自己的存在都是
第65個玩笑:麥藝豪
麥藝豪,貴州人,今年七十八歲,娶一外籍新娘。妻性凶悍,在早餐店為人幫傭,有一次,夥同在外交往的男友到家中,狠狠打了他一頓。目前他以發廣告單為業。
日頭是台巨大的發報機
在馬路來來回回打著陽光密碼
整個下午他試著解讀
自己蛇白一生的意義
鎮日在嘴角掛著一抹笑
就寢時才取下
無人知道那是他擊敗命運的
秘密武器
第66個玩笑:華寧國
華寧國,八十六歲,在湖南南岳戰役中和共產黨部隊對抗二十九天,受重傷而失去生殖能力。至今未婚,但近十年來,經常來到一夢境,自己和妻兒相聚,一如周遭常人般。
誰說夢境不長久?
我的夢已經跟著我
越過了八十六個山巔
世上永恆的事物不多
我的夢該算是其中一樣
夢境裡,臂膀的傷也慢慢結了疤
哭早已羞愧躲了起來
哀傷的球被踢得遠遠
風箏拉孩子們的手滿地跑
妻的眼睛是兩朵向日葵
屋前邋邋升起一面叫做幸福的旗幟
誰說夢境總不長久?
第67個玩笑:呂威遠
呂威遠,原屬國軍第三兵團,民國四十三年就來到越南蓋高鄉下。他掀開衣服,腿、腹部滿是槍疤彈痕。「我們還指望台灣的政府來看我們,眼看是等不及了。」他悵然地說。
我們的一生何其漫長
這份漫長該有什麼意義?
我們的等待也是
渡口張望的那頭顱
被時間醃浸得太久
宛如酸楚的茄子
我們的一生太漫長
經不起一個小小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