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個玩笑─給那些遭時代及命運嘲弄的老兵(四之三)
第69個玩笑:谷原豪
谷原豪,七十七歲,單身,三十五歲那年曾與一位女子訂婚,但未婚妻於婚前臨門變卦遠赴日本。至今他仍保留兩人來往書信數十封。
你送他離開的午後
鐘聲敲響十二記
那原本是多麼幸福的鐘響
你不承認自己轉身曾經掉淚
假如她沒離開——
假如我先走一步——
你反覆撕扯著時間的花瓣
直到唇角不知為什麼
流淌出一朵連你自己也費解的笑
第70個玩笑:李成章
李成章,民國四十二年,滯留越南富國島數萬名國軍撤回台灣,當時在礦區工作的李成章未曾收到通知,成為被棄留當地的兩千多名官兵之一。同時也開始了日後命途多舛的餘生。
抓住電線整個秋天的
烏秋,在想些什麼呀?
小路輕輕顫抖,又打了個結
吶喊找不到出口
像一隻隻掛在岩壁的蝙蝠
黑色的陽光啃你的臉
你坐在自己眉心
想著什麼也不想的某個念頭
噠噠噠噠的心由遠到近
三○機槍還在昨日的山巔
一枚枚仆倒又躍起的眼珠
明天你將回到明亮得像天堂的坑底
那裡是你最後溫暖的國家
有忠誠的影子陪伴你
第71個玩笑:杜旗峰
杜旗峰,二十四歲來台時,大陸已有妻室,妻子剛臨盆,產下一女不久,他即被拉伕隨軍來台。民國七十七年,帶著多年積蓄三百萬元返鄉,這才知妻子已改嫁。心碎的他給了妻女各一百萬元,即黯然回台。
輕飄飄的,雲上的星
星上的風,一枚仰望夕日的枯葉
他的靈魂已失去重量
被剝奪了哭和笑
和思念的權利後
他不知自己幸或不幸
同樣的,他不知道鐘響叩揚
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黑夜和白日要輪替?
語言要被創造?
而瞳仁要被安放在眼眶裡?
第72個玩笑:羅幸雄
羅幸雄,江蘇人,民國五十一年自謀生活退役,以賣各種中草藥偏方為生。先後與三名女子同居,均無子息。身邊仍小有積蓄,然孤寂一人,惟養貓狗兩頭作伴。
滿地的孩童正醞釀一場革命
開始高舉雲朵當作炸彈扔
不久草原也鼓譟起來加入追逐
風以爆炸和棉花糖偽裝形象
三雙眼睛驚奇著眼前景物
貓狗和他驚奇於這群夢幻的孩子
唯有驚奇和注視是真實的
然而所有的真實即將
隨陽光的掙扎,一寸寸
淪入夕日的背面
第73個玩笑:吳明滕
吳明滕,民國十一年生,高雄鳳山人,十九歲那年開始其軍旅生涯,先後當過日本兵、國軍、解放軍。回到台灣時已六十歲,為生活所迫,仍需到工廠當噴漆工。
流星永不消失
每顆星星都住有一個靈魂
並且說凡存在都是真實的
說這些有什麼用呀?
不如把蒼穹當作一口井
可以讓吶喊千年不寂寞
當鏡,可以鑑照淚珠
誰需要永恆呀?
我們要的可是不留鏡痕的
日子及悲哀
第75個玩笑:黃文浮
黃文浮,民國十六年生,桃園楊梅人。三十四年加入國軍赴大陸作戰,被共軍俘虜。在痲瘋病院、礦物局等地工作。文化大革命時因台籍身分遭批鬥。
把眼珠放在眼眶
視線放在眼珠
只是請告訴我
看不見的器官——心
該放在哪裡?
誰烹人的呼嚎?
小路哆嗦起來
誰讓那枚旭日拒絕上升?
無人可回答你的詢問
第76個玩笑:謝台雄
謝台雄,民國十七年生,苗栗大湖人。加入國軍赴大陸作戰,被俘,遭下放勞改十年。「‧‧‧被國共兩邊騙了四十幾年,台灣說要光復大陸,大陸說要解放台灣,人生有幾個四十年呢?」他說。
試著解開的是風中的結
別再說活著是多大的奇蹟
尊貴的是那扇門 門前的梧桐
井湄落下樹影
連俯身於井波的臉都羞愧
好長的一排雁唳啊
悲劇從不能遠颺開始
我也常懷疑
夢 於現實有什麼意義?
我們已成透明的麥稈
光和影都能輕易穿過
第77個玩笑:張騰旭
張騰旭,台籍國軍,在大陸作戰被俘,於安徽北海農場強制勞改二十多年。勞改期間,太太和他離婚。當天,他突然開口唱起「小夜曲」:「……幸福的回憶,歡樂變成憂愁。」他以前從來不唱歌的。
焚一千座宇宙
在彷彿狂喜的歌聲裡
月輪整夜吊死在枝枒
你取下眼睛後才能睡去
所有的山巒如潮濤湧向你
沒有聲息的 是噗噗噗躍動的灰燼
沒有出口的 是被燈光釘在牆上的蛾
凡是靠愛取暖的
注定要獻出自己的骨骸
第78個玩笑:戴國汀
戴國汀,台籍國軍,赴大陸作戰時才十九歲,參加過徐埠會戰,被俘後變成解放軍。政府開放探親,戴國汀大哥去大陸找他。「我和大哥見面,兩人哭得要死,那個晚上話都講不出來。」他說。
左眼和右眼剛從忘川醒來
舌頭凌遲於命運的刀斧
身子哆嗦著 拚命和聲音與憤怒搏鬥
話語講不出的 讓給了闇默
闇默也講不出的 讓給了燈焰
燈焰什麼也沒說
咯咯笑了整夜
第88個玩笑:武應耿
武應耿,原屬國軍第三兵團,民國四十三年時,來到越南蓋高鄉下,沒想到一待就是四十多年,他掀開衣服,槍疤彈痕滿佈腿肚,證明自己確是身經百戰。
他是一片落葉
全身被蛀滿空洞的
思考著復活的神秘
神秘於泥土的呼喚
呼喚殘酷的憐愛
憐愛沉默的思考
因思想的重量而告墜落的
一枚青青的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