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兩百個玩笑(四之四)
──給那些遭時代及命運嘲弄的老
第158個玩笑:蒙元寧
蒙元寧,安徽靈璧人,參加過長沙會戰。曾加入敢死隊,身綁炸彈,唯不知為何,炸藥臨時沒引燃而逃過一劫。但他卻親眼目睹好友拉開引信,撲向日軍戰車當場和敵人玉石俱焚慘狀。
臨水,他是波光
燃光,他是焚掠
悔恨,他是毒引
張開的雙臂
十字架上的耶穌所有
由他親手磔釘
他人的苦
由他來忍受及造成
追憶是他唯一法寶
然後藉著追憶把一切拋忘
第159個玩笑:周禮永
周禮永,廣西鬱林人,來台後始終單身未娶,和昔日軍中同袍瞿慧鏡同住為伴。八十年間他攜病逝瞿君骨灰回其河南家鄉,瞿雙親亦已亡故,他在代友祭拜時,不由聲痛哭,宛如哭的是自己父母。
之前未證實過釋尊的話
我們是彼此父母
曾互相愛過、恨過
給予對方深情一吻
或致命的一擊
我已經哀切哭過多少回
在多少個曾哭過我的誰
墳前的薄暮
但我依舊痛哭
淚珠不由自主滴落
不知為什麼
第160個玩笑:危耀武
危耀武,八十九歲,曾待過軍統局,保密局外圍機關,逮捕拷訊過年輕學生,晚年心智漸失,民國九十年,死於一次失足落水。
除了自己,誰能解開自己設下的謎題
一株不知名的,有芒刺的草莖
投石而生的漣漪,波光瀲灩
動物園內迎面而來的開屏孔雀
都令你來上那麼一陣哆嗦
酒瓶搖櫓為舟,便這樣橫渡惡水
居處某一奇幻之鄉
死過千百回仍然可以不死
只是令人為之心悸的獸呵
闇夜中始終窺探著你
直到你警覺那灼灼發亮的
竟是你自己的雙瞳
第161個玩笑:瞿龍棣
瞿龍棣,吉林人,八十三歲,和盧君仳鄰而居在同一條巷子,兩人有著三十多年交情。九十四年十一月,瞿龍棣突然心生幻想,於是先持刀將對方刺死。
他說紛紛墜落的流星不就是
白色的血?
梔子花和老貓慵懶的身姿同一組DNA
而岩石,怎麼說都是水
他說世上果真只出生一人
也只死過一人?
我是愚蠢者便必也是智者
是闇鈍礦石便是輕盈白羽
啊,當暮色降臨
我再也不害怕旭日東昇
我原是個幸福的人
第163個玩笑:吳有仲
吳有仲,十八歲遭拉伕當兵,參加抗戰,剿共。四十八年派駐嘉義縣番路鄉,新福村,退伍後即住在部隊附近,為地主看管果園至今,未曾回大陸探親。家中唯一電器是一架老舊收音機,煮飯用大鍋子燒木材。
雞舌紅使你想起素未謀面
某個叫妻子的女人
木麒麟從牆上走進走出
優曇缽羅花禪坐了下半夜永恆一瞬
夾竹桃持了個催促意志寂滅的咒
鐵馬鞭提醒苦從罪生
並且任誰——無辜者,都有罪
天亮後昨夜的你又死去一次
於自己,你又是個陌生人
如常吃喝,和塵土寒喧無啥意義的寒喧
他快忘了自己為什麼活在這裡
像個把人世拋棄的隱士
第164個玩笑:毛學坤‧李席權
毛學坤、李席權湖南同鄉。退伍落腳大里市。毛學坤娶了智能不足妻子,生三男二女。六十四年毛罹病去世,妻小托付李席權。李到鉗子廠做工,咬牙照顧毛家六口(四口領有殘障手冊)直到九十五年撒手人寰為止。
遍地錦沿路歡呼
還有你久違多年的老友
還有你未及出生鵝般聒噪的孩子
還有眼角的笑和笑中的淚
還有送來歌聲舞曲的東風
還有
杜鵑的啼音不再那麼淒厲了
落日甫繫住整座海洋
一轉身縱目,星光已如此燦爛
你遂不再鎮日喃喃自語
像那大安溪畔清男子的忿世
說啊風為什麼只能吹?風為什麼只能吹?
第165個玩笑:劉資槐
劉資槐,八十歲,江西人,二十歲被徵召入伍,三十五年被派往北平和解放軍作戰,後一路潰逃,從青島撤退到基隆。目前住台北「光復大陸設計委員會」舊址,靠每月一萬三千五百元撫養金和撿拾垃圾維生。
燭燄焚燒了其實是看不見的心
夜闌失去了光陰
你將向誰索回過去?
這隻守宮,竟只懂嚼自己影子為食
你敲成排的齒為琴鍵
好悠長的一首歌啊
夜的井好深
鑿回音為垂繫的繩索
哎,你只是想掇拾水中
那張碎成千片瓦礫的臉
第166個玩笑:金紹堂
金紹堂,九十四歲,於二十六歲那年加入青年軍抗日,剿共。四十九歲退役,到飯館洗碗長達十六年,再到四海印刷廠任工友十六年,於八十四年退休,由昔日軍中袍澤子女拉往家中奉養。
蘇三剛離開了洪桐縣
千里外一隻蜻蜓
又以淒美的身姿著陸
隔街屋頂那名古代女子
用拔尖的嗓子往八方投彈
你無冤曲,亦無雄心壯志
你靜立如一葦棄漿的舟
任其逐流隨波
不管航向蓬萊或惡海
第167個玩笑:徐廷為
徐廷為,民前五年生,黑龍江人,大陸元配已往生,徐來台後未再娶,僅領養一子。他身體機能日漸嚴重退化,日昨於住處公寓跳樓身亡。
一匹狼
奔赴昨天的落日
北國的雪在在他胸臆尚未融化
循著自己足跡的孤獨
將會引領他步入何方?
灌木林岑寂凌越了悲喜
他披濕淋淋的影子為衣
直到無意撞見過去
某一世的妻子
第168個玩笑:朱約民
朱約民,九十五歲,上海人。三十八年隨部隊搭運金船來台,妻女三人則留上海。相隔半世紀多後,其女兒於去年來台會親,不料兩人為財產反目成仇,朱以五十萬元賣斷父女親情,將女兒逐回大陸。
他頓成羨幕黃楩、棠梨,和六月雪的人
寧願生為無歡草任人隨意踐踏
他厭倦孤獨又渴盼孤獨
他同時是鐵砧和捶打
他是喊不出的那句悲哀外的悲哀
住在一座潮汐不再眷顧的孤島
有夜鶯,但無歌唱
他裝訂自己成一本精美的書
隨即擦根火柴,化書頁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