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個玩笑：邴義真

　 在越南鄉下，因地處偏僻落後，有些人不知道越南已經解放了，老兵邴義真因沒有參加國軍第一次南撤富國島之行，成為越北排華主要對象。為了求生，他來到南方種田，「在這裡等於自生自滅。」他說。

舉起槍　射殺自己影子

血是黑色的　且搖曳著

一盞因憤怒而笑的燈

子彈擂命運門扇

他從喉嚨掏出一陣槍聲



　 六月盛夏的臉

追趕失去地平線的雲

他邊跑邊哭

直到哭聲反過來堵住他嘴巴

第93個玩笑：楊開雷

　 楊開雷，民國四十二年從海南島欲搭船來台，原來全家都已上船，後來發覺某項行李忘了帶，他下船不久，船開走，頓時妻離子散。四十年後，他才打聽到妻子已和自己勤務兵結婚。有一年，全家在香港吊頸嶺相見，妻已非妻，兒子也對他無特別情感。

昨夜，他舉槍射殺了天蠍星



　 多麼美麗的妻

有一雙星星的眸子

只要微微一笑

仰望的草原就燃遍了火

那曾是神奇的，不受燙肌膚的燄火

但如今他不能不射殺天蠍星呀

他的身體一天天消瘦

如一頁單光薄面紙

甚至絲毫光芒

都能將他燒毀殆盡

第94個玩笑：弓濟蘭

　 弓濟蘭，原是國軍第五十八軍軍官，一路從武漢撤退到廣西，與林彪四十二軍大戰後遭俘虜，後來被遣送歸鄉，回到老家後，才知道家裡已被清算鬥爭，傷心之於才逃到香港，以作畫為生。

　 樹的枝影叮叮咚咚

敲響水泥路面鼓皮

陽光雕塑出水的摩天大樓

從第幾度時空來的眸子呀

梵谷的名字

被荷蘭人取走

但你虛幻的血跟他一樣

一滴滴淌在

真實的畫布上

第105個玩笑：季道林

　 季道林，山西永濟人，八十一歲，少校退役，除月退俸外，也在市場賣豬肉，積蓄頗豐。七十六歲那年至大陸娶一四十六歲之寡婦，並定居當地。季於日前病逝大陸，其妻子無法來台，財產遭公家單位凍結。

　 我不說人的過去是一陣煙

迎向眼前的或是更獰猛的燄火也不管

我祈求智慧能制止自己的愚蠢

拒飛濺的喉嚨於門外



　 這時空原是座天秤

誰的不幸平衡了誰的幸福

自己的不幸與幸福也一樣

長長的悲哀換來短如瞬刻的歡忻

我必須領悟到永恆也只是一瞬　

第１１３個玩笑：石有光

石有光，民國二十四年生，雲南昆明市人。幼年時雙親就去世，父親曾做過國民政府縣長。大陸陷共後，屬於黑五類分子，家人都被殺光，他來台後始終單身一人。

手臂抓住天空

抓不住急急逃離的雲

乾涸之河骨骸浪濤奔流不去

艷紅的美怎能以血來承載？



不止一次，他在岸崖看畫

某種失足的理則一路沉浮而去

孤獨或是另外一種漂流？

他知道自己將追上

所有的幸與不幸

不知在何時？

第１２０個玩笑：闕伯安

闕伯安，安徽蒙城人，十六歲那年，他代替二哥抽壯丁，從那天起，再也沒回過家。入部隊當天，他臂膀上的棉襖給穿了個洞，用麻繩串著，防他逃脫，像隻家禽。他從軍的記憶從這裡開始。

曩昔常乘某種鐘聲的翅膀而來

凡飛翔，都懂得自由

記憶，卻都不懂痛苦只宜用來拋忘



北雁在雲下寫一個大大的字

人

他一讀，身體內開始下起猛烈的雨

誰叫他又是地上的雲呢

只好整晚任槍聲趕來趕去

第１２３個玩笑：馬大龍

馬大龍，安徽蒙城人，民國四年生，二十歲那年被當地政府抽壯丁從軍。在敘述自身歷史，每遇到難受的事，便會突然跳躍到別件事，整個談話裡，他便用這種法子對付自己的不幸。

整座天空只飛一鳥

整年花瓶只栽一莖荻花

飛鳥服膺你

而你服膺那種跳躍

你或將因跳躍而不朽

儘管不朽者的臉不知何以

總是半張臉歡喜半張臉泫然



那是光和影的辯證吧？

把你滾成某種奇異的投影機

叫你笑時反而悲

悲時反而笑

第１２４個玩笑：胡得陽

胡得陽，民國十六年在家吃飯時間被闖入的部隊抓丁，他逃兵，半途險溺斃河裡，被抓回，別人槍決，因他年幼，長官只打他一耳光，留下小命。

眼前這人叫維根斯坦

勸世人把事物的神秘置於沉默

為什麼悲哀和痛苦也列入

那份神秘的清單

為什麼？



他不怕任何險巇和艱難

他曾和蟑螂共飲一杯水

但這些苦楚遠比不上

語言的舛誤無能

啊維根斯坦，為沉默而開口說話的人

第１２６個玩笑：劉輝

劉輝，台南縣大南社魯凱族原住民，戰時是台東大南國校老師，民國三十一年被日軍徵召入第一回高砂義勇隊赴菲律賓作戰，被美軍軍機炸斷左臂。

孤獨小屋，貓幻之眼，我的獨臂

從沉默的一瞥點燃

宇宙精微而無限的運轉啟動

獨臂之注視著貓

我亦注視著獨臂

貓亦注視我

以及沉默，以及注視，以及孤獨

以及許多相關聯的缺席著

以及神的眉睫下的什麼

為這一闕玄秘

我將在每年春天

升自己的獨臂為旗幟

無悔無懼步向天空

第１２７個玩笑：鍾經忠

鍾經忠，花蓮銅門鄉泰雅族人，和哥哥同被徵召為高砂義勇隊，赴南洋作戰。哥哥戰死異域，而他被炸掉右腳。

紅蜻蜓鎮日轟炸著溪谷

碎裂的鏡面猶堅持造像

記憶和遺忘共鑄鎳幣兩面

他把餘生用來思考這份奧窔或平凡



偶而他在時間的缺隙追懷

自己的右腳去了哪裡？

逝去的精魂可會為肉體哭泣？

而因果是否如潮水般無痕無跡？

直到——

他失去了回答

因為，他在潮汐其中

他是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