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風火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點閱率:634

中共射擊,干擾運補,砲彈落海,像餃子入鍋,撲通撲通,水柱衝高。海面通紅,恍如朝霞瀉地,運補小艇載浮載沉。落水者,人浮在海面,手張舞,像張嚷著什麼:: 



董能伯拿舊報紙,讓兒子董文佐讀。報紙寫著,「廈門、澳頭、蓮河、大小嶝向金門射擊,落彈三萬三千餘發,民眾死亡三人、重傷三人,房屋全毀二百餘間,半毀一百多間」。

兒子讀著,一字不漏。屋內黯淡,只廚房跟房間一盞小燈。鍋鏟聲一陣一陣,嘩啦嘩啦響,蔥花香味盈溢,進客廳、轉房間。董能伯聞著,肚子咕嚕作響,不好意思地咳了幾聲。他問兒子,還有金門的其他消息嗎?兒子翻閱報紙,報頭寫著四十八年元月十日。時近六月,不知期間再有何事?報紙舊,也許包過包子、水果,不知流落幾手,被父親拿來包蔬菜。董能伯不識字,但記牢「金門」兩字筆劃,特地抽出來,擱在三輪車旁邊晾乾,待賣完菜,再帶回家。兒子翻啊翻,已見破損。

董婦開了客廳的燈,擺好碗筷跟菜餚,嚷著父子倆,出來吃飯。平房矮,僅兩公尺高,雖高出董文佐,但每次立起身來,頭顱似要被屋頂削去,讓人喘不過氣。董文佐不自禁彎腰,等適應高度,再站直。

餐桌上,蔥花炒蛋、菜脯乾、小黃瓜,跟一大盤青菜。青菜盤裡,有花椰、高麗菜、白菜,有的是賣剩的,有的是幫客戶析理菜葉時,特地留下。門外有人按電鈴,董文佐開門,見是姑姑。姑姑年近五十,氣色甚好,嗓門也大,一進門,便大聲讚嘆,蔥花炒蛋炒得真香。伸手,撿了一小塊炒蛋,放進嘴裡嚐。董婦說,大嫂,一起吃飯。說完,往廚房拿碗筷。婦人說,別客氣了。董婦擺好碗筷,婦人卻未取用,拿出信,交給董文佐,讓他讀。

信,是董能伯弟弟寄的,寫著,政府擔憂軍隊地瓜、蔬菜等副食不足,已不鼓勵居民遷台。董能伯吃一驚,喃喃地說,怎會這樣?當初來台灣,拿戶口名簿登記就可以,登記的,政府且集中輔導,還發放慰問金。董能伯又問,怎會這樣子呢?

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共連續砲擊金門四十四天,董能伯夥同榜林村民防隊,前往料羅起卸補給品。中共射擊,干擾運補,砲彈落海,像餃子入鍋,撲通撲通,水柱衝高。海面通紅,恍如朝霞瀉地,運補小艇載浮載沉。落水者,人浮在海面,手張舞,像張嚷著什麼。軍艦停泊海面,朝廈門方向回擊,雙方火網交錯,像蜘蛛網,毫無商量地,大大張開。民防隊員以麵粉袋跟糧袋,沿搶灘路線,製作掩護,砲彈來,急忙臥倒,砲彈劃過,再起身搶運物資。砲彈不停轟,破壞腦海裡的睡眠時鐘,董能伯等民防隊員搶灘許久,未得休息,也不覺得累,只是糧食跟水都缺,趁著火網密集,吃乾糧、喝水。

四十四天連續砲擊後,中共突然停火,政府決定疏遷老弱到台灣,居民亦可登記。董能伯打理兩天,逕從料羅灣搭船赴台。董婦問他,等女兒作完七七法事,再去?董能伯搖頭。子女未盡孝道而逝,已經是不孝了,不能因此耽誤。董婦哭著說,女兒可憐,那有不孝?董能伯自知失言,低低地跟妻子說,女兒已走,兒子還在啊!再不走,誰知道再下來,能有什麼事?董婦一聽,無奈點頭,拜託弟媳,給女兒燒金紙。董能伯勸弟弟同去,弟弟說,他不怕被砲彈打死,倒怕給餓死了。董能伯生氣地說,到台灣還有機會,炸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那晚,董能伯躲入掩體,胳臂、雙腿疲乏發抖,精神卻亢奮。他眼睛通紅,眼皮仍眨啊眨,不敢小睡。呂主權、呂主賜、王天生三人,在附近運補,也躲著,等砲彈稍息。砲彈似乎歇了,他們紛紛探頭,默契地頷首,拔腿奔向海灘。呂主權率先衝出時,砲彈跟著喧騰大作。彷彿那是舞台,呂主權的舞台,大地當背景,砲聲當伴奏,紅光作效果,呂主權奔著、跳著,如同巨人,奔向洪荒。呂主權越過一個一個麵粉丘,巨人則越過一座一座山頭;巨人挑戰太陽、要追日,呂主權要從死神那兒,討回一袋麵粉、一箱口糧。呂主權跳,砲彈追,呂主權看著海面一片紅光,海面上,卻沒有太陽。

呂主賜、王天生見呂主權被砲彈轟開,急去搶救,董能伯呆了呆,見著戲子常掛嘴邊說的,一道紅光劃過,卻是三太子騎上風火輪,槓上東海龍王。原來,沒有三太子,卻有風火輪,眨眼間,三人炸得破破爛爛,就像女兒那樣。其餘民防隊員搶救呂主權三人時,董能伯額頭貼著麵粉袋,嗚咽大哭。

弟弟說的,他也想過。世居金門,守著田產、祖產,哪能說放就放?堂姊、堂姊夫,多年前到台灣發展,不也過得好好的?弟弟說,堂姊夫捧公務員飯碗,不愁吃穿,他們能幹什麼呢?沒田、沒地、沒有海,他,董能伯就是兩條胳臂、兩條腿,至少能搬、能走。還有,能吃、能喝,能夠看著子女,健康長大。

董能伯問兒子,叔叔真不能來嗎?董文佐還沒提,堂姐就接口說,也不是不能來,你姊夫問過了,政府管理趨嚴,必得有店家擔保,才能過來。董能伯不禁發怒,來就來,還擔保什麼?堂姐說,得保證被保人能獨立生活,且無匪諜嫌疑才行。董能伯苦著臉,世代務農,哪認識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堂姐說,人到台灣,她可以幫忙找工作,但人在金門,就愛莫能助了。董能伯點頭。堂姐離開後,他讓兒子回信,除了寄些小錢,也不知如何安慰。

董文佐說,沒郵票,得出去買。父親抽菸,點頭。董文佐走出屋子。因為地緣關係,金門移民,南部以左營、鳳山為主,北部屬三重、中和跟永和。公務人員、教師、商家多遷往永和,賴勞力營生的農夫、漁民,則搬遷三重、中和。姑丈原應落腳永和,圖三重地價便宜,就此落腳。三重沿淡水河附近,蓋了低矮平房,姑姑幫忙租房,送了一個電鍋當禮物。姑姑說,地方小,但便宜,撙錢容易。平房不僅低矮,只前邊客廳、後頭廚房,兩片小窗,白天陰,入夜森。董文佐出門,沒了屋頂,豁然開朗,但望著門窗後一盞燈光,依稀覺得他們仍在金門陰暗的防空洞裡。

有一個星期天,董文佐陪董能伯到台北橋下打零工。董能伯前一晚說,他跟豪伯提了,讓兒子打零工。董婦說,兒子正值發育,別扛太重。董能伯點頭。豪伯也是金門人,姑姑託他照顧父親,曾來家裡坐過幾回。董能伯父子等許久,未見豪伯。台北橋是外來人打零工本營,建設公司發包工給工頭,工頭再帶工人完工。董能伯說,豪仔就來了,就快來了。董能伯抽菸、抖腿。父親以前沒那個習慣的,董文佐忽然想到。董能伯心神不寧。董能伯湊到別的工頭身旁,工頭正跟他人說話,等了好一會,才低頭、鞠躬,拜託他們幫忙。工頭不知道董能伯底細,卻不敢用。八點多,人潮散去,豪伯沒來。他們騎上自行車,到豪伯家,才知那天豪伯上橋時,給機車撞了,上了石膏,得休息個把月了。董能伯呆了一呆,想到弟弟說,他不怕被砲彈打死,倒怕給餓死了。

父子回家,董婦訝異他倆衣服怎這麼乾淨,問兒子,挑磚頭累不累?父子都沒吭聲。隔許久,董能伯才提起豪伯發生車禍。豪伯請朋友照料董能伯,但做一天、沒一天,也不是辦法,儲蓄都快使完,堂姐建議,不如頂輛三輪車,賣蔬果。那天夜裡,董能伯夫婦,從床底下取出一只便當盒,一塊錢、一塊錢數著。董能伯說,要是不夠,再跟堂姐借些。董婦數啊數,不禁哽咽。董能伯也不制止,雙腿抖啊抖。董文佐在門後瞧著,突然推開門,跟父母說,要是過不下去,就再回去?

董能伯喃喃說,回去,回哪兒去?董能伯,是再也回不去了。那是火的島、血的島。董能伯眼見紅光劃過,卻呆了呆。眼前,人影一個一個跑。人影跑過去,大喊救人了。董能伯再眨了眨眼,呂主權三人,就那樣沒了。還有,他如果制止女兒,別管裡的地瓜,趕緊逃進防空洞,就沒事了。他卻說好,快去。女兒撈地瓜,拉裙子盛著。她快要走近,她就要走進防空洞,紅光忽然逼近、劃過,女兒做了風火輪,什麼都沒有了。

姑姑不知道,下火車時,問道,文芬呢,怎麼沒看見文芬?

董能伯垮著臉,遲遲才說,文芬,沒了。

不只文芬沒了,呂主權、呂主賜、王天生,都沒了。

還有誰?

董文佐買了郵票回家。門檻明明高過頭,迎上前,卻似撞過來,總得低頭,才覺安然。回房,打開燈,正要寫信,董能伯又拿報紙讓他讀。董文佐看了看,開始讀,「陸軍總司令彭孟緝上將,陪同美國太平洋區懷特上將、及美國軍事援華顧問團杜安少將等,訪問金門;小嶝匪砲向金門射擊,金沙鎮民死亡一人。」董能伯忙問兒子,那人是誰?董文佐說,姓黃,叫做國廉。董能伯細細思量,左腿貼著書桌,右腿空出,輕輕地,抖啊抖。

董能伯再問兒子,還有其他消息嗎?

董文佐深深吸一口氣說,緩緩說,沒了,報上再沒有親友的名字了。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