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防空洞上的呼喚
電視播放速食麵廣告,畫面出現早年小村街景,鏡頭聚焦胖小妹聽到廣播呼叫,腳踏木屐踢踢答答奔跑回家的身影。妻每看一次,眼睛就紅一次。她感傷地說:「看到胖小妹彷彿看到童年的我,奔跑的場景讓我想起仙逝多年的外婆。」於是,她訴說了記憶中的外婆。
父親和大舅舅年輕時「落番」遠赴印尼經商,兩三年才返鄉一次,每回家必讓母親懷孕,等不及我們出生就走人。母親年輕體弱多病,無力照顧我們,生一個丟一個,通通送回娘家。外婆家當年只有一個啞巴舅舅在,那麼大的宅院顯得冷清,樂得有三個小蘿蔔頭作伴。姊姊和哥哥相繼上學,外公和啞巴舅舅整天不是上山耕作就是出海捕魚,留下外婆和我相依為命。
記得幼年常肚子痛,食欲不振瘦骨嶙峋,外婆覓得秘方,用瓦片撒粗鹽乾烤狗肝,據說食之頗具療效。可是鄉人不敢殺生,吃狗肉的人很少,不得不硬著頭皮私闖軍營,請求常吃香肉的阿兵哥割愛,因來源不易,斷斷續續吃了一陣子,仍然沒治好,但外婆的苦心感動了營區的軍醫,特地趕來探究什麼怪病須用狗肝治療,診察後堅持送我住進野戰醫院。外婆不眠不休守在床側,擔心我張開眼睛看到阿兵哥會驚嚇。住院個把月用藥打出好多鑽動的蟲,胃口大開人胖肚子也不痛了。外婆疼入心扉的慈愛與母親的漠不關心相比,讓我在童稚不懂事的時候,總以為我是外婆生的。
外婆家位於山坡地最高點,當年家鄉烽火連天,古老瓦房經不起火砲的轟擊,為求自保家中老少全體動員,鋤頭圓鍬十字鎬盡出,在三合院後挖座方形可躲進十來人的土洞,上頭紅土堆積像座小山,且遍植綠綠的草皮。人站上去俯瞰全村,誰家的煙囪冒煙看得一清二楚。
學齡前,我野得像個小男生,閒閒沒事愛四處亂跑,玩瘋了老忘記吃飯時間,等不到人時,外婆就爬上防空洞頂,拉開嗓門對著村落大吼:「金目啊!回家吃飯啦!」我如果在鄰近家嘻戲,會撂下一句:「阿嬤叫我吃飯。」拔腿飛奔還邊跑邊高喊:「阿嬤我來了!」有時離家太遠聽不見,連呼幾聲沒回應,村落裡馬上有人接力:「金目啊!妳阿嬤叫妳回家吃飯啦!」不消一會兒,全村都知道,在路上無論張三或李四,遇見我便呼叫:「快回家,妳阿嬤找妳。」比警察的通緝令還管用,讓我絕對無所遁形,接令一定得開始跑,所以,胖小妹跑路成了小村的街景。偏偏有一次出狀況,幾個伙伴相約遠離村落,溜到郊外田地偷挖地瓜,築起紅土窯生火就烤起來,沒人有手錶,根本忘了到底幾點鐘。外婆魔音早已傳遍村里,卻傳不到躲在芒草堆裡流口水等吃烤地瓜的我耳中。也許天色真的晚了,外婆苦等不見乖孫回奔的身影,心急如焚催逼外公、啞巴舅舅、哥哥姊姊四處尋找,人不在村中當然找不出來,外婆專往壞處想,擔心我失足落井,連忙要啞巴舅舅拿出長竹竿,到巷頭弄尾的水井撈撈看,正當大人忙翻,外婆癱在古井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到肝腸寸斷時,我和幾個小傢伙若無其事閃回家,見家中空無一人,以為村落舉辦什麼廟會,跑到鄰家問個究竟,阿嬸看到我像見到鬼一般,一聲悽厲的吼叫:「死丫頭,妳死那裡去了?阿嬤哭得快沒命啦!」我才知道事態嚴重,趕緊使出裝可憐絕招,縮成一團躲進阿嬤的骨董床底下等待發落。
阿嬤接獲通報,原本如消風汽球的身子,頓時灌進滿滿的氧氣,忘了三寸金蓮只能走蓮花步,飛似地趕回來,繞道柴房劈支木條,不假思索跨進房間對著床底下發令:「給我爬出來,就算妳長大後恨我一輩子,我也要打妳打到讓妳記住今天所做的事。」我先發制人,哇放聲哭號,邊往外爬邊連聲求饒:「阿嬤我不敢了!」才探出半個身子,阿嬤一把抓起我,棍如雨下落在我的屁股上,怪啦,她的哭聲卻比我還大,長大方領悟,這不正是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啊!
我輕輕拍拍妻的肩膀,遞上面紙,內心祈求那段廣告別再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