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個玩笑(黃克全作品菁華選刊)
第187個玩笑:邱海波
邱海波,安徽巢縣人,民國五十八年退伍後即在竹山鎮豬子寮山區種竹筍,娶一智障女子為妻,無子嗣,自覺愧對家人及祖先,從未返鄉探親。
花蕊濕且冷,一瓣瓣開向死亡的緩步
十三月裡,你是被棄於歲月的那縷煙塵
蟬以烈士之姿抵抗年輪
霜濃霧重,你石塑的臉先溶化
再來就是你不停醒來再醒來的夢
第188個玩笑:鄭建業
鄭建業,江蘇宜興人,民國三十九年從葫蘆島南撤上海海途,運兵船上,他因軍紀槍斃一士兵,該名士兵跪地求饒哀戚驚恐,成為他此生夢魘。
我不敢說出那個秘密
說出便是脫罪
看著垂死的蛾般的食指
驚悸於它改變了多少人的一生
井湄搗衣的母親,更有
鄱陽湖畔,用垂柳勒死自己的
未過門的媳婦
我唯一堪告慰是
容或有某一次死亡
因他的死而獲倖免
第189個玩笑:劉常照
劉常照,山東煙台人,隨五十二軍撤退來台,曾於突擊大陸時潛回老家,妻子央求他留下,他不肯。八十七年返鄉探親,妻子已逝,只留青塚一堆。
你靜立自己成荒湮蔓草
一匹狼於蒼茫中瞅著你
宇宙原由無數意義生成
即使那些愚行也是?
沒有淚水的眼眶掛臉上多年
漸沉的夜莫非是什麼隱喻喲?
另有那枯涸的川流
另有那一閃而逝的氾濫的渴望
滿山谷的馬鞭草無所謂悔恨與否地望著你
你曾是兇殘成性的狼
第190個玩笑:朱約實
朱約實,江蘇阜寧人,瘦高個子,寡言少語,在眷村市場開了間小家電,兼賣書報,鎮日在兩坪大小的店舖裡上上下下摸索著。
小巷頓成淵藪
但怎麼呼喊
竟怎麼也喊不出半句聲音的回眸
曩昔鐘聲猶如斷線的風箏
你只能收回自己手臂
誰是你唇間種下的石榴?
誰又是你胸田井湄那句入水清音?
而竟無人察覺
一座奧窔的書
即將在此小巷焚毀
第192個玩笑:邵安餘
邵安餘,東北人,八十一歲。自民國五十六年退役後即與妻子在市場經營雜貨店,收入頗豐,妻賢子孝。然於三年前,他突然失去記憶,成天喃喃自語,時而並呼喚:「昭!昭!」
且飲下那杯苦艾酒
喝吧 北方的大熊星會為你
提一盞燈 指引離家最近的路
前方有白色影子 莫驚
那該是雲和樹 或是昔日戀歌投落的
成串音符 或竟是戀人背影
她已隨著你的遺忘 長大且老去
然而唯某一份時空 他仍星眸帶雪
你們將在永不消逝的過去再相見
第193個玩笑:簡長齡
簡長齡,貴州鎮遠人,聯勤兵工廠退伍,後又任廠辦雇員十幾年,先後娶三任妻子,皆一一捨他去世。「好像真有一個叫『命』的東西在,你說是不是呀?」他說。
一具空空的軀體注入了靈魂
你的一部份靜坐樹下
杜鵑花開的聲音將你聽見
你被某一種栽種
栽種誰這裡或哪裡
猶如棋子的某一步
因領會而痛苦
且安心走下去吧,在某個叉路口
你終將遇見她們
各手拈金花一朵
且微笑,且為那最終也最初的穎悟
第194個玩笑:呼岳勳
呼岳勳,吉林白城人,長得英挺俊朗,自稱娶過四個老婆,另有五六個女人跟過他。年老時卻單身獨居,於去年五月心肌梗塞去世,只留下一屋由退輔會查封托管。
飛過星星的背面
他才算隻真正的蝴蝶
——蝴蝶的定義是必須消遙
他再也回不到受禁錮的世間
無從告訴誰什麼
好比在大葉桉的葉尖
你能和愛人相互凝視和擁抱
音樂並不一定經由耳道
卻經由皮膚一如蚯蚓
以及岩石其實輕柔似水
朱槿、紫荊、秋海棠………
任一花的開展萼都包涵了全宇宙的運行
啊他說我願自己永遠
留守在蝴蝶身
我只是悲憫人間的愚鈍
第195個玩笑:平世寶
平世寶,廣東肇慶人,在某公立墓園旁三不管地帶築屋而居,一住就是三、四年。「我在夢裡頭,很清楚知道自己在作夢。」他說。
有一天成了雙蝴蝶
他這才明白夢的意思何在
除了夢,誰能令你醒悟
並且擺脫時間這無賴的欺騙和勒索?
清醒後他又再一夢?
鏡破後形象又再造一鏡?
踽踽獨行於一首悠悠之歌
他的命運是——無關乎悲喜的
成了由夢締造的造夢者
第196個玩笑:施耀庭
施耀庭,四川綿陽人,海軍中士退役,當過綁鐵工,玻璃廠工人等,民國八十五年,他從新竹南寮下海游泳,再也沒有登岸,行縱成為一個謎。
他在自己身上貼了張郵票
寄給不知該寄給誰的遠方
他和故鄉,誰才是個拋棄著呢?
他和那個叫「生命」的無賴漢也是——
已厭倦於玩翹翹板遊戲
他說,這世上唯一的公義
是雨後霓虹和向晚夕暉
那美更值得讓人表演一次次縱身入水
遠方收到他寄出的信了
時間已為他蓋上註銷的戳記
第197個玩笑:熊道聲
熊道聲,雲南人,七十六歲,上尉退伍,單身,領月退俸,生活平順無波,也無虞。每天外出下棋、散步,找人聊天。幾十年來,他想成家,但始終對「性」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他曾遇見一女子而且更了不起
——或更平凡無奇地,被那女子遇見
他曾被柏拉圖光的箭矢穿胸而過
敬領一道虛無的光如此真實
他曾以一句什麼被眾人擊掌
且在掌心中擊出旭日和熱淚
但他也曾被踐踏,直到成一粒塵土
直到最後那記鑼聲響起
他的一生如此精采
在某一從未開始的開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