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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詞話》論王國維

發布日期:
作者: 倪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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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王昌齡〈詩格〉中已提出「詩有三境」:「物境」、「情境」、「意境」,宋以後,「境界」、「意境」被廣泛用於評詩論畫,涵義不斷開展,成為中國古典美學所有特有的概念。如宗白華先生曾指出:

  介乎學術境界(主真)與宗教境界(主神)之間,以宇宙人生底具體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藉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底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徵,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於美。(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美學的散步》,洪範書店,民70年)

王國維從傳統文評中推衍益遠,但他的「境界」說卻光迴彩轉於傳統。一般而言,前人言境界多是一般性概念,與「形神」、「情物」、「格調」、「骨彩」等並列,或只涉及某一側面,格局於風格、技巧、聲律、音韻等,未成體系,而王氏則以「境界」為核心,建立了較完整的文評理論;更重要的是,王氏的境界說吸取了近代西方哲學、美學思想,力圖把境界與美學本質相連,探索文學藝術之所以為美、之所以能成為美的本質所在,包含了新的時代意義。《人間詞話》第六則言:

境界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王國維認為並非所有寫景抒情的作品都有境界,其中關鍵在於「真」。他認為真至少有三重涵義。首先是忠實;其次是要有高超的寫作技巧;最後是作者的心靈、情感要真。不過真並非僅是外在的形似,更有一種形上的、表現自然人生的內在本質。故他稱道周邦彥〈蘇幕遮〉「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為得荷之神理者,就因它們充分表現了荷花、春草在朝陽、細雨下所展示的內在本質美。相反的,如不能準確把握這種本質美,沒有真情,即使外形描摹細緻,也僅是切近得當,氣格凡下者,沒有境界。

真與美何者為先,是中西美學中數千年來莫衷一是的問題。王國維卻堅信地認為真重於美,在真與美不能兼及時,寧去美而就真。如元曲,技巧不高,但其佳處,一言以言之,自然真摯:

彼但摹寫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其真摯之理與秀傑之氣,時流露於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文學,無不可也。(王國維:《宋元戲曲考》。)

故王氏論詞之所以高揚五代、北宋,而貶抑南宋以下,即以其前者真,有意境。

創作:境界如何達成?王國維認為有造境及寫境兩種方法。《人間詞話》第二則言: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所謂「造境」,指用想像、誇張、虛構的藝術手法創作境界,突出作者的主觀抒情;「寫境」則指客觀地描述事實、社會、人生。但二者最要者是「造境必合乎自然」,是說所寫者雖為理想之意境與情思,然此種「意境」與「情思」必須憑藉自然中之實物來表達,如此始能將之化為具體而真切的意象;至於「寫境必鄰於理想」,則是說所寫雖為自然之實物,而讀者卻往往能自其所寫之具體意象中,喚發一種理想之意境與抽象之情思。

但無論是造境或寫境,修辭煉句都是不可少的。有時一個好字,不但有畫龍點睛之效,更起了蹈光揖影的作用,使原本平淡無奇的文字意趣超妙。《人間詞話》第七則言: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王氏特意文學藝術的形象,「唯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所以他一再言文字表達必須生動鮮明,清晰自然,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如前句中之「鬧」字似不類,可細觀照之,竟找不出一個更能表現春意盎然、蓬勃生機的字來更換它;同樣地,一個「弄」字,寫出了月輝瀉地、花影搖曳、靜謐又略帶神思的夜景,真是著一字而盡得風流。他稱此為「不隔」;反之,便是「隔」。《人間詞話》第四十則且舉說明之: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在不隔。詞亦如是。………白石〈翠樓吟〉:「此地。且有詞仙,擁素雲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

縱而觀之,造成隔與不隔之主因,固有作者是否有筆花傳石神之因素,但提玄勾要則在於一個「真」字,如作者有真情及不吐不快的創作衝動,及一真孤露的表達能力,自然能寫出澄觀一心的作品。

由於文學中兩大體裁:敘事與抒情風格、手法各有特點,因此對作者也有不同的要求。敘事文學的作者,不可不多閱世,才能深刻地描寫人生;而抒情文學作者,則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王國維推崇天才,但也認為詩詞是感情的自然流露,作者的品德與人格高尚內美,其情感才真誠、崇高,才能寫出有境界作品。還須培養、錘煉深厚紮實的文學修養,在《人間詞話》第二六則中提出有名治學三境界說: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振金淺言:治學三境界說,拜王國維之賜,出塵遠聞。此與法國數學家朋加萊(H. poincare)所謂學術發現四階段:1、準備,2.潛伏,3、豁然開朗,4、證明等理論,實萬殊一義矣。誠所謂即其筆墨所未至,亦有靈氣空中行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但遽以此意釋述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類型:「有我之境」、「無我之境」,這是王國維劃分境界類型的方式。

  或因深受叔本華的影響,王氏把受「欲」、「生活」折磨的人稱為「欲之我」或「特別之我」;只有少數天才能掙脫紅塵之欲,超然於外物之欲,從而感受自然和生活中的美,從痛苦深淵蛻變成快樂自在的人,即「知之我」或「純粹無欲之我」。這些天才把他們所感受到的美,用文字表達出來,使讀者也能分享這份美,如蘇東坡的〈超然台記〉。但由於作者功力、意境、手法深淺有別,所以作品中就有「有我之境」及「無我之境」。 

  要而言之,「有我之境」是作者在景物的描述上凝結了濃郁的主觀情感,以我觀物,故物皆有我之色彩。春花秋月,杜鵑啼血,原都是大自然中之現象,但看在滿腹愁緒的詞人、漂泊遷謫的騷客眼中,卻成了孤館春寒,四顧茫茫的悲涼之感。當一個人被外界事物所感傷牽動時,此時該事物是欲之對象,因而不可能觀賞它的美。但詩人之所以有詩意,就在於他心中雖充滿痛苦、壓迫,但當他把湧動於心中的喜怒哀樂、悲愁感歎之情發而為詩時,便是把生活中的欲昇華為美,所以「有我之境,由動之靜時得之」。

無我之境」,並非無我,而是由忘我而臻於天人合一、物我一體之境,心曠神怡,陶醉於審美靜觀中。這當然有西方美學、哲學的烙痕,卻更近似於莊子的思想。 

  我國哲學不同於西方對立的觀念,從其源頭起就認為人與自然是息息相關,互通交融的。(《周易》)就談及人是「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凶吉。」最高的境界就是與自然達到完全和諧,也就是《莊子》所稱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一體」的境界。進而影響到中國美學,作者胸中萬象森羅,都從本體流露,一本自然的音樂。所以明代畫家沈灝在《畫塵》讚美畫中境界言: 

  稱性之作,直參造化。蓋緣山河大地,品類群生,皆自性現。其間卷舒取捨,如太虛門雲,寒塘雁跡而已。(宗白華:「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美學的散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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