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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若騰或錢琦詩的一段公案

發布日期:
作者: 洪進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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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古籍並不容易,個中的甘苦,一言難盡。尤其是第一個關卡,往往便不能不觸及版本、校勘等相關的問題。就以一九六九年金門縣文獻委員會出版的《留庵詩文集》為例,書中所錄〈湖湖文石歌〉(茫茫元氣虛空鼓)、〈澎湖〉二首(海上三山未渺茫)暨(六六沙灣小似舟)、〈金雞曉霞〉(立石金雞唱曉聲),這三篇詩作究竟是否確出於盧若騰之手呢?還是應當判歸給錢琦呢?

這一問題的來龍去脈,或許只是一個小小的考證題目,但對於研治金門古籍的文史工作者來說,或許還有一點參考價值,所以,為求敘述分明,乃不憚煩瑣,條陳如下:

一、且先看《全臺詩》(國家臺灣文學館、遠流出版社,二○○四)第壹冊【盧若騰】輯之編校者許俊雅、黃美娥女士所撰【提要】,許、黃二氏說:「《留庵文選》係1969 年由金門縣文獻委員會出版,依據林策勳抄寄作品二十餘首及其他書籍著錄而得,部分作品乃《島噫詩》所無;唯其中所錄之作。」(詳《全臺詩》第壹冊【盧若騰】,頁三一。)

再看《全臺詩》第壹冊【盧若騰】輯下,錄〈澎湖文石歌〉一首,許、黃二氏註云:「此詩收於《留庵詩文集》,又載林豪《澎湖廳志》〈藝文〉、賴子清《臺灣詩醇》。」(詳《全臺詩》第壹冊【盧若騰】,頁三四。)

由上可得一小結:許、黃二氏以為〈澎湖〉、〈金雞曉霞〉二詩實為錢琦所作,而〈澎湖文石歌〉的作者仍是盧若騰。

二、《全臺詩》之編校,成於眾人之手,而總其事者,其實並末細察,以致於在《全臺詩》第二冊【錢琦】詩的部份,便發生和【盧若騰】詩相互矛盾的地方。怎麼說呢,因為此輯的編校者楊永智先生是將〈金雞曉霞〉、〈澎湖〉、〈澎湖文石歌〉三篇都列為錢琦之作,明顯和許、黃的結論有所參差。茲鈔錄楊之意見如下:

1、〈金雞曉霞〉:按此詩為「台陽八景詩」之一,故楊註云:「此詩又載蔣鏞《澎湖續編》〈藝文〉、林豪《澎湖廳志》〈藝文〉,盧若騰《留庵詩文集》。編者按:《澎湖廳志》誤錄為盧若騰之作,盧氏當年未有「台陽八景」之名,遑論賦詩?其後《留庵詩文集》又照錯襲鈔。」(詳《全臺詩》第二冊【錢琦】頁三二一。)

2、〈澎湖〉:「編者按:《澎湖廳志》〈藝文〉誤錄為盧若騰之作,《留庵詩文集》又照錯襲鈔。」(詳《全臺詩》第二冊【錢琦】頁三二九。)

3、〈澎湖文石歌〉:「此詩收於胡建偉《澎湖紀略》〈藝文〉,又載林豪《澎湖廳志》〈藝文〉、連橫《臺灣詩乘》、陳漢光《臺灣詩錄》。」(詳《全臺詩》第二冊【錢琦】頁三二九。)

由上所述,可再得一小結:楊氏以為〈澎湖〉、〈金雞曉霞〉、〈澎湖文石歌〉三詩皆為錢琦所作。而為什麼錢琦的作品會「張冠李戴」變成盧若騰的作品呢?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林豪《澎湖廳志》〈藝文〉的誤錄。

三、然而,林豪《澎湖廳志》〈藝文〉果真是誤錄了嗎?且先看文建會與遠流出版社合作出版的《澎湖廳志》卷十四〈藝文下〉,其中「國朝福建布政使司錢琦」名下依序錄〈澎湖〉、〈澎湖文石歌〉、〈金雞曉霞〉三篇,而點校者張光前先生也於錢琦條下註云:「刊本未著作者姓名,據稿本及《澎湖續編》補。」(詳林豪總修、薛紹元訂補、張光前點校,《澎湖廳志》下冊,二○○六,台北:文建會與遠流出版社,頁五七八~五七九。)

此處所稱稿本,是指林豪成於光緒十八年的《澎湖廳志》稿本;而刊本,則是則指經薛紹元刪定,於光緒二十年孟夏才付梓的刊本。也就是說,在林豪《澎湖廳志》的原稿本中,〈澎湖〉、〈澎湖文石歌〉、〈金雞曉霞〉三篇,原本就繫於錢琦名下,只是:《澎湖廳志》〈藝文〉的排序,盧若騰之下原就接著錢琦,現在,刊本將稿本刪改付印了,但同時卻也將錢琦的名字漏掉了,以致於錢琦的詩自然就被誤認為是盧若騰的作品了。

由上可再得一小結:依林豪的稿本,〈澎湖〉、〈澎湖文石歌〉、〈金雞曉霞〉三篇,都是錢琦的作品。至於為什麼後來會張冠李戴,則是因為刊本與稿本之間有了這麼一個不經意的疏漏,以致於後來的人,看不到稿本(現藏國家圖書館中央分館),便也只能依據錯了的《澎湖廳志》刊本,而將這三篇視為盧若騰的詩作了。

關於這種因版本不同而導致張冠李戴的誤失,其實在中國詩史中並非僅見,史學大師陳寅恪早就說過了:「整理全唐詩應先搜集明朝時各集的版本。因中間有脫落了一個人的名字,因而誤為上一個人所做的。」(詳黃萱五十年代聽課記錄〈唐史聽課筆記片段〉,收入《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北京:三聯書店,二○○二,頁四八一。)簡單講,盧若騰與錢琦詩中間糾葛,就是這樣一個例證罷了!

寫到這裡,我們不妨說,依林豪的理解,〈澎湖〉、〈澎湖文石歌〉、〈金雞曉霞〉三篇應該不是盧若騰所作,因此,對於上述諸位學者的看法,我們也可以說點話了:

一、許俊雅、黃美娥小姐的《全臺詩》第壹冊【盧若騰】輯中,或許應該把〈澎湖文石歌〉的作者改列在錢琦名下才是。或者,至少要加個註,說明:為什麼同樣一首〈澎湖文石歌〉,卻又同時出現在同一本書《全臺詩》第貳冊的【錢琦】輯中呢?

二、楊永智先生在《全臺詩》第貳冊【錢琦】輯中將〈金雞曉霞〉、〈澎湖〉、〈澎湖文石歌〉三篇都列為錢琦之作應該是正確的。但他認為這三篇作品,被林豪《澎湖廳志》〈藝文〉誤錄,而變成了盧若騰的作品,則不免仍是沿襲刊本之誤,而未見到林豪最初的稿本,遂使林豪蒙受了如此無妄之冤曲,這裡,或許也應該再加個小註,以示謹慎,方不致於厚誣古人。

三、因文建會重建台灣史料的工程計畫,已重刊了不少清代方志,使得林豪這本清代最後一本方志——《澎湖廳志》,終於有了新的版本問世,實在令人雀躍。而張光前先生的點校,參照諸種版本、稿本、抄本,的確也符合史學校勘的基本軌轍,值得嘉賞。

但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例如《澎湖廳志》卷七〈人物〉上之〈寓賢〉「盧若騰」條下,述及盧牧洲「生平著述甚富,有《留菴文集》二十六卷,《方輿互考》三十餘卷,與《田井堂值筆》、《島噫詩》、《島居隨錄》、《浯州節烈傳》、《印譜》各若干卷。」(詳林豪總修、薛紹元訂補、張光前點校,《澎湖廳志》上冊,二○○六,台北:文建會與遠流出版社,頁三二五。)其中「與《田井堂值筆》」的句讀,顯然並非筆誤,而是不明白盧若騰有「《與田井堂值筆》」這麼一本書,所以才誤斷句讀,這大概可稱為一種「想當然耳」的疏誤吧。

學術為公,本篇之作,其實,也只想說明一件事,做學問應該是很難的罷!而謹記古人不輕易刊書的教訓,或許,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二○○七年元月二十一日於台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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