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同事們臨時起意，呼朋引伴，兩部車浩浩蕩蕩來到富基漁港，大啖鮮美海產後，大家遊興未減，決定驅車前往同事位於山中的庭園別墅，車子在山林小徑中迂迴繞了幾個彎，感覺有點遠離塵囂的舒適和安寧，林間的空氣自然清新，我便忍不住搖下車窗，貪婪的呼吸著窗外的新鮮空氣，讓芬多精飽飽的沁入五臟六腑和大腦，這種感覺美妙極了！

同事的別墅偏遠幽靜，彷彿與世隔絕，擺設有著濃濃的鄉間土味，眾人們在寬敞的空間中或坐或臥，無拘無束、天南地北的聊著，享受一晚的清閒和自在。當我環顧室內，這時，屋子角落木架上高高擺飾的一只巨型木製茶壺，竟然睥睨一切的望向我，瞬間我移動腳步，來到它跟前，茶壺高度恰好到我頸間，我的眼睛可以輕鬆仔細的打量它一番，雙手不由得撫摸起它那光滑透亮的表面，也讓雙頰恣意的沉浸在它壺身的溫潤中，說不上心中的感覺，只覺得這只茶壺似乎牽動著我人生中某一事件，在來不及回神當中，同事們已經被我怪異的行徑所驚動，一起蜂擁而至，在茶壺面前搔首弄姿，讓數位相機留下美麗的倩影。而我呢？仍然將身心陷在其中，仔細回想，原來茶壺在我生命中的意義，有著旁人無法理解的故事，它不僅僅是茶壺而已，它讓我想到「換肚」的無奈心境。

「換肚」乍聽之下有些驚悚和恐怖，其實「換肚」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有著同樣意思的象徵意義。「換肚」是老一輩的迷信習俗，在重男輕女的農業社會，生不出男孩的婦女是被鄙視的可憐蟲，在不理解生男生女的醫學奧秘下，總是把責任一股腦的推給媳婦，媳婦們也逆來順受、任勞任怨的一胎接續一胎生下去，當一位婦女生下多位女孩之後，家中長輩便會怪罪於她，嫌她肚子不爭氣，於是換肚的習俗便在街坊鄉間流行著！所謂「換肚」就是慎選健康公豬的豬肚，煮熟之後〈不切〉，整顆裝入茶壺中，並取來紅絲線，左右兩端綁上新鮮飽滿的檳榔或福圓〈龍眼〉，然後將絲線掛在壺嘴上〈象徵男性生殖器官〉，茶壺放入紅色謝籃，這些物品由娘家準備，「換肚」的過程是：娘家長輩默默〈害怕驚動神明〉提著謝籃來到女兒家，女兒將謝籃靜靜提到臥房中，獨自一人安靜的把豬肚吃完，娘家長輩則在廳堂中耐心等待，直到女兒吃完走出房中，再安靜將謝籃提回，如此「換肚」大事便大功告成，聽說女兒下一胎便能一舉得男，是否屬實，我從來沒有去考證過。

十多年前，當我生下二女兒時，夫家長輩的失望和漠視，讓我身心備受煎熬，在產後憂鬱症的折磨下，甚至出現了輕生的念頭，幸賴外子的陪伴和體恤，方能趕走心魔，忠於自己的本心。如今女兒已亭亭玉立，健康活潑，朝自己的人生路前進，我也活出健康和自在，回首那段作繭自縛的日子，真覺愚蠢和不值，但是想到媽媽為我換肚的無奈和辛酸，讓我更加思念起另一個世界的母親，無論如何，她對我的愛是無私、真摯而偉大的，好想和她老人家分享此刻的心情，但那是千呼萬喚也求不得的呀！

記得母親千里迢迢搭機前來探視、照顧我，她疼愛憐惜的眼神叫我心碎，因為母親是最能體會我心情的，當她生完大哥之後，為了再添一子，而連生六個女兒，在每一次的生產，除了要忍受產痛和貧窮，生女兒的悲哀和無助，更讓她天天以淚洗面，痛苦的經驗，影響了她一生一世。看到女兒受到自己相同的苦，她是奮不顧身想幫我的，當她提及換肚一事，我覺得有如五雷轟頂般的難受，在自尊心受損的自我防衛下，立即強烈的怒斥她的迂腐和荒謬，看著母親眼淚汩汩直流，我也委屈的淚水潰堤，之後我不再反對，母親也著手進行此事。

那天，我休假，母親在姊姊家準備好一切，將大紅色的謝籃提到家中，媽媽事前囑我要以歡喜心進行此事，但我仍忍不住紅了眼眶。一人獨坐床上，口中咀嚼著比藥還苦的豬肚〈心苦〉，我淚眼婆娑，和著豬肚一起下嚥，靜坐一牆之隔的母親，聽著我頻頻作嘔的聲響，怕我噎到嗆到，她的心有如刀割，一分一秒都是煎熬，這顆豬肚整整讓我咀嚼一個半小時，我在房內，母親在房外，兩顆悲苦心是何等的難熬啊？

「換肚」只是順從母親的心意，安定一顆愛我的慈母心，因此換肚之後，我從沒有動過再生的念頭，所以古老習俗到底有沒有用，我真的無從得知，因為換過肚的婦女大都不會大肆宣揚，就算恰巧得男，也是默默歡喜在心頭，因為換肚畢竟不是光彩榮耀的事，只是可憐婦女被命運擺弄的悲哀。如今歲月流逝，事過境遷，一眨眼生兒育女已成過去式，但是潛藏在心中的傷害，卻因今晚的一只茶壺所撥動，內心泛起陣陣的漣漪，希望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所有婦女都能擺脫生男生女的迷思和困惑，「換肚」一事就讓它是老祖先述說的一個遙遠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