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
男人的手拿著眉筆,會是怎樣的形態?
她腦中始終有一幅圖畫,男人左手輕輕托起她的下頷,專注凝神的為她描摹一雙柳眉,她則是微仰著頭臉,微閉雙目,靜靜承受那一種藉眉筆傳遞的溫柔。
她常常想著,如果她的男人會輕執眉筆,為她淡掃彎彎柳眉,會不會有張敞為他妻子畫眉的那份美麗?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張敞畫出的眉有多美麗,只能從書上讀到。但她相信那是美麗絕倫的一雙眉,因為書上說長安城內都傳說張敞為妻子畫的眉,嫵媚動人。
是啊!淡掃的蛾眉該要嫵媚動人。
女人的美就是該帶著嫵媚,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嫵媚?
或者經過男人的眼、男人的手,才能成就女人的嫵媚。
但她還是無法肯定,一直都沒有男人經由他們的口這麼告訴她。
要不,男人也可以用手讓她散發嫵媚吧!她盼著她的男人會是張敞。
少女時代,她讀古代書典,每讀到蔣坦和秋芙的小故事,總浮現蔣坦對秋芙的愛。「秋芙花簪鬢,額上髮為樹枝捎亂,余為蘸泉水掠之。」蔣坦寫得一點也不輕佻,她讀到滿滿的男人的疼惜。
不定時她總落入那男人為心愛女人拂整亂了的髮絲,是怎樣心絲細膩的男人?是怎樣疼惜女人的男人?
自古以來,男人的手做盡千百種偉大事業,但留在女人心間的永恆,卻只需是這般的疼惜就好!
她那時只想遇見這樣的男人,只想終其一生有個男人將她捧在手上疼。
她的身邊不乏追求男士,她細細觀察,哪一雙手是允文允武的手,是可為她撐起一片天,也願為她撥開亂髮,更可能是為她畫眉的手?
後來她和男友交往,她會對男友說些古時夫妻恩愛的故事,像蔣坦為妻撥髮、張敞為妻畫眉等事。那時男友聽了微微笑著,她以為他透析她的心思,因為他在信裡為她寫詩,也在信裡讀她寫的文,以致她就這麼的掉入自己一直以來誤以為的浪漫氛圍裡。
其實她還誤將畫眉看成等同夫妻鶼鰈情深的寫照,所以深深盼著,盼著有朝一日,她的良人為她執眉筆輕描,在她都還不曾學會自己掃出彎月柳眉時,她就這般夢想著。
從來她就沒打扮自己的習慣,大學裡看到來自北部的女同學打扮花枝招展,她並不羨慕。她想男友對她的愛,不是因為臉龐上的彩妝,她依舊端出一張素淨的臉,在男友的面前。她想男友愛的應該就是她的自然不做作,最自然的呈現就是最真的心意。
她算是眉清目秀的女孩,兩道疏淡不零亂的眉,秀秀氣氣的貼在前額。面相學上說,女孩的眉不宜過濃,女孩若是生了對太過濃密的眉,也就顯示出這個女孩性情剛烈。
她一直是柔順的,沒有脾氣似的就像臉上那兩道眉,無所求的貼在眼睛上方。從小她就是父母說的都好,老師說的都好,她一直沒有自己的意見,到她戀愛的時候,也是男友的意見就是對的,婚後更視丈夫為她的天,她柔順得完全沒有自己。
她的瓜子臉上前額平坦,鼻子挺拔兩顴不高,以面相之說,算是吉相,也不會奪夫權。婚前她溫柔婉約,婚後她伺候丈夫無微不至,凡丈夫所說,她都不生疑慮,百分百相信這個枕邊人。
可她的丈夫一直不曾為她畫眉,從婚前到婚後聽她說過多回前人恩愛的故事,而那時她也還不曾為自己淡掃蛾眉。
如果是自己從來也沒想到拿眉筆輕輕描摩月眉,把一彎月眉繪出魅惑她的男人,那麼渴望男人為她畫眉的心願,恐怕更是癡人說夢。
一回,她的大學同學不經意說的話,觸動她練習畫眉。
「三十走眉運,真是倒楣,還不得不信啊?」
那年她同學正交運,剛剛跨進三十歲關卡,生活就起了波瀾,同學丈夫早與秘書暗通款曲,心已是二了。
同學說起婚姻總是慨嘆萬千,憤憤難平不停傾訴,她一直沒機會近身仔細研究同學的眉。倒是有了細細端詳自己五官的契機,這才發現自己右眉上有一個小小疤痕,她心一驚,莫不楣運也將臨到自己?眼看過了年自己也將跨進三十大關。
會嗎?她心神不寧,因為同學的一席話,因為自己眉間的一個疤。
而這大約是孩提時代摔傷留下來的疤,可能會左右她的婚姻幸福嗎?她雖然質疑,卻也擔心。難道,一個女子是不是倒楣,真會嵌在那小小疤上嗎?
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疤,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造成的。一如後來她無法明白丈夫的心,從什麼時候飛出去、飄遠了?
原來三十走眉運,確實早在面相中透露了。她也和同學一樣,才剛進入三十歲,情感婚姻便失了序。
該如何避開呢?
是不是右眉上的疤痕去除了,就可以解決婚姻的難題?
她左思右想,該怎麼讓眉上的小疤隱身呢?
畫眉,她恍然大悟。
從那時起,她外出必定畫眉。慢慢描摹,必得畫上兩道彎彎柳眉,絲毫看不出右眉上的小疤,她才要出門。
她一直是用黑色眉筆描摩她那細柳似的眉,再以眉刷淡淡掃過,連她自己都覺得畫過眉的她,整個人精神奕奕,都亮了起來。
她想,丈夫會看見神采飛揚的她才對。
然而,眉,她依然日日淡掃,卻還是掃不去讓她生活黯然失色的因素。疤依舊在眉色之下,丈夫依然在他的蝴蝶花叢間來來去去。
而她,更認真畫眉。
後來有個美容師建議她以咖啡色眉筆掃出柔一點的眉,那美容師說:「妳的人柔柔的,用咖啡色的眉筆畫出來的眉比較柔,看起來更美、更嫵媚。」
看起來更美?那就讓丈夫的眼睛看到她的嫵媚吧!
她接受美容師的建議,改用咖啡色眉筆畫眉。
說也奇怪,自從換了眉色之後,她的心情除了開朗之外,還多了輕靈,好像回到懷春少女年代,再不會只鑽入丈夫野遊的牛角尖上。
咖啡色淡淡如柳的眉,彎月般在她美麗的眼之上,真在無言中流散嫵媚,但是他看出了那一絲典雅,不是她的丈夫。
她從他明亮有神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嫵媚。
於是,她想望,他左手托起她略尖的下頷,以他書生式的細長手指輕輕托住,右手輕執那一隻咖啡色眉筆,由眉頭處緩緩向後掃出彎柳似的眉,再以眉刷淡淡刷出,屬於她的靜雅。
可她一直都不曾陶然於這種況味。
除了夢中畫眉,她還能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