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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王國維的「無我之境」

發布日期:
作者: 謝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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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拈出「境界」二字,做為詩歌審美及文學批評的準繩,並將「境界」區分為「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和「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無我之境」,且標舉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無我之境」的詩例之一以來,「悠然」和「無我之境」就常被用來做為評詩論藝的標尺。例如:有人曾以他人詩中是否有「我」字來定優劣,認為有了「我」字就不是好詩。又如:有人認為,寫詩,一定要忘掉自己﹝意即「無我」﹞。否則,寫不出好詩來。

論述焦點既在「無我之境」,就不妨先來釐清幾個問題。

第一、何謂「境界」?對這個問題,不擬扯遠,僅就王氏的觀點來申述一、二。王氏在《人間詞話.七》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準此,「境界」就是詩中活潑生動而鮮明的景象。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等純寫景的形象即是。《人間詞話.六》又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境界。」準此,凡詩中動人心魂,懾人心魄的表達情感的形象﹝可稱「情象」﹞,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等,也是「境界」。

不僅如此,《人間詞話.附錄.二一》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很明顯,此中的「意」與「境」,就是「情」與「景」。所謂「意與境渾」,就是「情景交融」。又,《人間詞話刪稿.十》說:「昔人論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所謁「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就是「藏情於景,景中有情」的意思。再來,《人間詞話.四二》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絃外之響。」所謂「言外之味,絃外之響」,就是由詩中的情象或景象所衍生的「多義性」。如「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夕陽無限好,祇是近黃昏」等是。另外,王氏的《文學小言》還說:「文學中有二厚質焉,曰景、曰情。」﹝見葉程義《王國維詞論研究.第二節第一目詳釋一》﹞也直接指明了情景在文學作品中的地位。

綜合上面這六段文字的意旨,就可瞭解王氏的「境界」,就是「意境」或「情景」,也就是我們習見的「意象」。同時得知,情景的相依共生,也是王氏的重要論述之一。例如,《人間詞話.六》的後半段;「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又,《人間詞話.四一》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畫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節錄﹞其中的「寫情如此,寫景如此」,就是「寫真感情」、「寫真景物」的同義詞。又,《人間詞話.二》說:「有造境,有寫境,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摘錄。又按:這個「境」包括抒情及寫景在內的整個或部分場景﹞「造境」就是憑想像所「虛構」的事物,「寫境」就是憑見聞所「實錄」的事物。王氏的意思是說,一個在人格、學識及寫作技巧都已臻爐火純青的大詩人,即使他筆下的場景是虛構的,也能達到像真實場景那樣「合乎自然」的「不隔」的境地。所以,作品中情景的「不隔」就是「真」,也就是「有意境」或「有境界」了。

其次,王氏所謂的大詩人﹝作家亦然﹞,都是有強烈的使命感所醞釀而成的強烈意識。屈原、陸游、辛棄疾、文天祥,他們都有強烈的愛國意識。其他自李白、杜甫以下,直到于右任等數以千計的大詩人,無不胸壞匡時救世和哀樂民生的大志,所以,他們也都有憂國憂民的強烈意識。因此,故能如李辰冬《文學與生活.論意識與表現》中所說:「意識就是情感。情感真,虛構的事件可變為真;情感假,真實的事件可變為假。」他並以《西遊記》為例,因吳承恩目睹明末政治的腐敗,而有「野夫有懷多感激,無事臨風三嘆息。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的強烈除奸而又「自恨無力」的意識,只好創造一個英雄式的人物「齊天大聖」,來替人間抱打不平。然而,這個孫悟空是虛構的,卻活到了現在。李氏還在同書〈什麼是文學〉一講裡,舉馬致遠的〈天淨沙〉為例說:「再者,藤,並不都是枯;樹,並不都是老....然他所以單單選擇枯的藤、老的樹....正在﹝於﹞表現茫茫天涯,何處是歸途的斷腸人﹝意識﹞,﹝故有這個組合﹞。」事實上,〈天淨沙〉的整個場景應是作者選擇性的組合,也即王氏所謂的「必合乎自然」的「造境」。這個虛構的場景之所以能讓讀者不以為「假」,是因馬氏有亡國之痛,且在蒙古人的統治下,有志難伸,過了二十年淪落天涯,何處是歸途的漂鳥式生活。這種「天涯淪落人」的意識,自古至今,無時無地無之。眼前,多少由大陸來台的老兵、老民,不也正處在「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的悲情中嗎?正由於「情感真」,馬氏的這個「造境」就永遠「真實」了。所以,王氏的「境界說」就這麼簡單。

第二、「無我之境」的意涵在那裡?本來,一般所說的「無我之境」,是指人格、道德上已修煉到了「無我無私無欲」,功成,而「那人正在燈大闌珊處」的高境界。但王氏的「無我之境」,只是指把詩中寫情寫景區分為「有我」和「無我」兩種型態中的一種而已,與人格、道德的修養無關。他在《人間詞話‧三》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例句之一是「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很明顯,這是主觀的抒情寫法,「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即屬此類。他又說:「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例句之一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下」。也很明顯,這是客觀的描景寫法,「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即屬此類。只是,「以物觀物」不若「客觀描寫」易於理解而已。

所以,王氏的「有我」及「無我」之境,是純就作者對作品中的素材有無「著我之色彩」來區分。誠如李辰冬在《文學與生活‧論人格與風格》中所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摘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作為『無我之境』的例子。其實,這一首詩是『我』的成分最濃厚,也是陶淵明整個靈魂的代表。」又說:「自從他﹝陶淵明﹞復返自然以後,心靈的境界逐漸培養到『不知覺有我』即『無我』的境界。不過要注意這裡的『無我』,與王國維所用的『無我』二字意義不同。王國維所用的『無我』,是表現的手法。換言之,就是用第三者的身份,不加作者的主觀成分而表現的手法,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寫實主義。」又,葉程義在《王國維詞論研究‧第二節第一目‧詳釋三》也說:「『有我』『無我』,非就內容言,乃就表達言。」又,馬自毅在《新譯人間詞話‧導讀》裡也說:「『有我之境』,作者在他所描寫的景物上凝結了濃郁的主觀情感………『無我之境』並不是『沒有我』,而是指擺脫了一切欲念,成為『純粹無欲之我』,視自己與萬物皆宇宙之子,由忘我而臻於天人合一,物我一體之境………。」整個看來,三家都把王氏的「無我之境」定格在客觀的表現手法上,可謂涇渭分明。至此,王氏「無我之境」的意涵,便已水落石出了。

第三、「無我之境」的作品是否比「有我之境」的作品高級呢?如前所言,王氏只是把「境界」區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兩種型態而已。只說:「境界有大小,不以是﹝大小﹞而分優劣。」又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說:「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可見,王氏是以「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態度,來看待「有我」和「無我」之境,並未把「有我之境」踩入泥塗。

事實上,好詩名詩中有「我」字的多得很。如《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李白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辛棄疾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王國維的「看花終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屬我」;徐志摩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鄭愁予的「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等等,無一不是好詩名詩。

不僅如此,從《詩經》到現在的詩集詩選,有「我」﹝含妾、奴、儂、僕、乃翁﹞字的名句名篇,數不勝數。而詩中沒有「我」字,卻濃濃地「著﹝了﹞我之色彩」的好詩,又不知凡幾。再說,文學來之情感,而情感非「我」不生。因此,又可以說,無「我」便無文學。雖然,王氏認為「釆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及「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是屬於「無我之境」的詩。但陶詩的「有我」成分,不僅李辰冬先生早已點出﹝見前﹞,即使以王氏在《人間詞話‧附錄二二》中的「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的說法,「我」縱然可從現實生活的舞臺分身而出,並反觀自己在現實生活舞臺上的表演,結果,「我」還是成了自己的一聲「可憐身是眼中人」﹝王氏〈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中名勻﹞的喟嘆,即自己成了自己眼中仍然在紅塵奔波的可憐人,還是有個「我」在其中。這情形,正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跡滅。孤立簑衣翁,獨釣寒江雪。」是自己「立身畫外,存心畫中」﹝林子鈞《山水知己柳宗元》引自范晞文《對床夜語》﹞的藝術表現手法,也是王氏《人間詞話‧六O》中的「詩人對宇宙人生, 入乎其內,又 出乎其外」的註腳。換言之,〈江雪〉是「出乎其外」﹝立身畫外﹞的柳宗元,反觀「入乎其內」﹝存心畫中﹞的柳宗元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至若「寒波、白鳥」兩句,雖是客觀寫景,但仔細推敲,若該景不是「我」所喜歡的「景」,或與「我」的心緒無關,「我」決不會將它捕捉到詩中來湊數。所以,它還是「著﹝了﹞我之色彩」。

所以,說「寫詩一定要忘掉自己」,無論從從理論或實作上,都是永遠辦不到的事情。尤其是當我們在營造意象或取喻的過程中,「忘了我」﹝包括記憶和想像﹞,根本就無法下筆。

因此,我們不必自囚自困於「無我之境」的迷宮和迷霧裡。只要詩能寫到如王氏在《人間詞話‧五六》裡說的:「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便必然是好詩。至於是「有我之境」或「無我之境」?則不必強求,甚至不必管它。

另一方面,人格高尚,詩格自高,這是沒有爭議的推論。但人格的「無我」,不等於詩中的「無我」。即使所寫的詩中能完全把「我」「忘掉」,也不等於人格修煉上己達「忘我」的境界。以謝靈運的〈初去郡〉為例,正因為他在寫那首詩時,「忘掉」了自己是「既得利益者」的身份,結果就在詩中說了不少經不起檢驗的假話,而遭到如清人沈德潛和現代的李辰冬、葉程義等人「言行不一」的風評﹝參見李著《文學與生活‧論人格與風格》及葉著《王國維詞論研究‧詳釋六》﹞。

認真的說,「無我」或「忘我」,應在寫詩之前就有這種修養。也就是說,詩人平日在思想、生活及行為上,就要能先「空」掉自己,視名利為浮雲、塵土,把可能得到或該得到的名利讓給別人,如此,才能從「空、無」中獲得靈性上更「實、有」的人生甜美。倘若一心只嚮往這、戀棧那,臨終前還不忘寫下「但悲不見國家獎」七字,則他的人生境界便永遠停留在「欲」字上,而心情也就永遠無法「悠然」了。似此,他的作品又如何能到達「無我、忘我」的境界?

總之,真正的「無我之境」,不在字裡行間,而在人格的修養。字裡行間的「無我」是創作上的表現手法,人格修養上的「無我」才是根本。如果陶淵明只是「憂『貧』不憂『道』」,還能「不為五斗米折腰」嗎?他若「折了腰」,縱有「釆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而他在〈歸去來兮辭序〉裡的「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也必難逃後人「言行不一」的風評。當然,人格修養上的「無我」,非一蹴可幾。而「無我」也有層級上的程度不同,此正如圍棋之有「段」數之高下。但要想成為一個有成就的詩人,人格修養上的「無我」,永遠是值得夜以繼日去追求的目標。否則,所謂「詩中無『我』字」,或「寫詩一定要忘掉自己」的說法,都是捨本逐末的浮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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