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下妳的牛仔褲
初秋的午後,溫和的陽光像搔癢似地落在女人的背上,她孤單地走了一小段路,不久後來到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就位在這所私立醫院門診大樓的斜後方,其實它並不難找,循著紅磚步,繞過一座不算太小的公園,你就會發現這棟白色建築孤獨佇立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輕輕悠悠的氣氛,像一本收攏著許多滄桑故事的舊日記簿。
女人按著醫護人員前天打來的電話忐忑地上了二樓,眼前只見一扇深鎖的鐵欄杆大門,外頭竟是一片寂靜。她將臉貼近欄杆企圖往裡頭打探,緊閉的米白色內門卻擋住了視線。她試著用手拉拉門把,內心免不了有些驚慌,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她愣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對方好像費了很大的力量和時間才把門打開,一位年約四十多歲的壯漢探出頭打量她幾眼後冷冷問道:「找哪位?現在不是探病時間。」「我來住院的,是丁醫師要我來報到。」他瞄了一下女人得體的穿著及手中的行李袋後,不發質疑地要她進門。接著從腰際拉出一長串鑰匙,吭噹、吭噹地把門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鎖,那聲音在女人的耳裡聽來,活像是看到自己一段陰暗的命運即將上演,從此將與世隔絕似的,心理頭立即揪起了一陣恐懼感。
女人進門後,那名壯漢不再搭裡她,獨自退回門邊,在個人可掌握的範圍內慣例地來回踱步。四周悄然無聲,幾名護士待在被鐵欄杆圍住的護理站內,像被困在防護罩裡進行一件偉大的研究計劃,捱著微亮的燈光埋頭做自己的事,空氣裡瀰漫一種不容侵犯的神秘氣氛。
顯然女人提早到來是一件不智的事。她把行李袋擱在茶几旁,坐在廉價的黑色沙發椅上,思考了一下她的婚姻。原本他應該有更美好的人生,卻被他深愛的丈夫給毀了。她後悔來到這個鬼地方,她只不過是被診斷出輕微的憂鬱症,若不是想藉機避開丈夫和嘮叨的婆婆,她現在應該是躺在家裡那張義大利進口的沙發上,按著遙控器看些無聊的電視節目,但不管做什麼事都比待在這裡來得舒服。
她有些不耐煩,便起身走向護理站。這時,大廳內所有的日光燈突然亮了起來,有幾個人從另一頭的沙發上慢慢甦醒,一個短髮的女子身上裹著一件大毛毯,像夢遊般朝她身旁走過,陸續又有幾個穿著紅色條紋製服的女人,從四周的病房內慢慢走出來,她們的腳步緩慢、眼神遲鈍,表情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好像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剛開始她感到一陣詫異,但想到這些女人的病情比她嚴重,經歷比她更悽慘,便轉為同情且用友善的態度和她們打招呼,但似乎沒有人理會她。幾分鐘後,有位唱著國旗歌迎面跑來的胖女人,在她面前停住腳步。女人很開心終於有人注意到她了。「有沒有煙?」胖女人對她比了個抽煙的手勢。「對不起,我不抽煙………」女人話未說完,胖女人便一溜煙跑開了。
兩點鐘一到,她被護理人員帶進了會談室,填了例行的入院資料,領走簡單的盥洗用具,然後被安置在201號病房內的A-2床位。她坐在鋪著淺藍色床單的病床上,兩手不安的抓著牛仔褲,她正猶豫著,這個時候該不該給她的丈夫打通電話。
此刻,胖女人又出現在她的眼前,不過這回她連正眼都沒瞧她一眼,卻緊靠著隔壁床叫了好幾聲「曉玲、曉玲」。「噓!別吵她,她在睡覺!」女人說。「有沒有煙?」胖女人轉頭問。「沒有。」「到底有沒有煙?」「我說過我不抽煙。」她憤怒的回答。「賤女人!山川壯麗………」胖女人又自顧跑開了。
傍晚,一陣輕快的音樂聲從院內的廣播傳來,女人跟著其它病友排隊領完餐盒圍坐在餐桌上吃飯,有幾個人還是不顧醫護人員攔阻執意走回自己的病房用餐。女人恰巧坐在曉玲旁邊,看著她的美麗的側臉閃過自己年輕時的畫面,她欣喜的問:「妹妹,妳幾歲?」女孩毫無意識地睜大眼睛看了她老半天,一句話也不肯回答,她又重復了問一遍仍得不到回應,便放棄了和她繼續交談的舉動。
飯後不久,她目睹了一位妄想症婦人因拒絕醫護人員餵藥而躺在地上打滾,吵著要去見總統的情景。她有些無奈的走向浴室準備洗個澡,心中順便盤算明天丁醫生會診時該如何向他提出離開這裡的理由。
從澡間出來,她繞過一名蹲坐在地自言自語的女子,順手把洗淨的牛仔褲晾在衣架上,用手溫柔地撫平皺起的摺痕,再將鼻尖靠近濕漉的褲管,香味使她今天的心情轉折瞬間得到釋放。夜裡她服了一顆安眠藥,在陌生的地方安穩睡著。
隔天她在晒衣間張望了許久,最後發現她的牛仔褲竟然不翼而飛,她慌慌張張跑去找護士說她心愛的褲子不見了,請她們幫忙找尋,但醫護人員似乎幫不上什麼忙。她整夜未眠,不停地在病房和曬衣間穿梭,仍徒勞無功。
自從掉了牛仔褲的那個晚上開始,她的固執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她放棄了出院的念頭,每回丁醫師來看她的時候,她總是回答說自己適應的很好。漸漸的女人在這所精神病院內找到了存在的小小目標,她開始死盯著身上穿牛仔褲的人看,只要樣式有點接近,她一定要求對方讓她看個清楚,有幾次還跟幾個人吵起嘴來,她懷疑是她們偷的。護理站那邊也問不出個線索,鬱鬱寡歡的她不再參加團體活動、職能治療這些鬼玩意兒,她喜歡利用空檔到處轉轉,她什麼事都不在乎了,只期望有一天牛仔褲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兩個星期過去了,某天夜裡她又習慣性走進浴室掃視曬衣架上的衣服,這回她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伴隨嘩啦啦的流水聲說:「對,好乖喔,把兩腿張開,這樣舒服嗎?」這個無意的發現讓她感到震撼,她刻意將身子貼近門板。沒錯,是胖女人的聲音,但她聽不到另一方的回應。「來,放鬆,我會讓妳飛上雲端的………」胖女人興奮的說。
她小心翼翼躲在門邊窺探,暗自期待有更精采的結果產生。等了近二十分鐘,兩個人終於走出來,果真是胖女人和曉玲。這個粗暴蠻橫的傢伙到底把她怎麼了?正當她怒不可遏的時候,她一眼就發現胖女人身上穿著正是她遺失的那件牛仔褲。她看著已經爆開的拉鍊簡直快崩潰了,這個骯髒齷齪的胖子,竟然穿著丈夫第一次和她約會送她的名牌限量款牛仔褲,她憤怒的指著她說:「妳給我脫掉,妳他媽的給我脫掉。」胖女人甩都不甩的走出浴室。「妳給我站住!」她發出淒厲的叫聲,像發狂的野獸死命拖住胖女人的腳,張牙舞爪的攀向她的腰際,胖女人慌了,收起平常的暴戾之氣,急忙拔腿跑開。她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力量,又是哭又是踢的把胖女人壓制在地,然後對著她大聲咆哮:「賤女人!脫下妳的牛仔褲!」當下她恨不得拿把刀把她給宰了。
胖女人嚇得叫聲四起,許多人都出來看熱鬧,醫護人員及那名壯漢也趕來制止,他們合力把她關進保護室並且打了一支鎮定劑。「那女人瘋了。」陪伴的家屬都這麼說。「她病情加重,有嚴重的暴力傾向,需要被隔離一陣子………」丁醫師在病歷表上專業的記下她的病症。
傷心欲絕的女人獨自被關在保護室裡,她只不過是想找回那條牛仔褲,並打算原諒外遇的丈夫回去跟他團聚。
但現在只剩一張病床及一架監視器冷冷的對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