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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很勇敢

發布日期:
作者: 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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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外婆得了肺癌,媽與阿姨們帶她在台北住了一段日子的醫院後,也不見起色,於是決定把外婆帶回金山老家靜養。偌大的老家,除了破舊的房子不變之外,早已人去樓空,只剩大表哥自己住在裡面。

那時大表哥剛從「海洋大學」畢業,還在「台電」當小職員。其實他是個很可取的男孩,初中時,舅媽為了生小表弟,血崩而死。當他傍晚放學回到家,聽到「你媽媽死了!」這句話時,他唯一的反應是立即昏倒,不醒人事!從此小表弟就由媽媽帶回台中照顧。到他高三那年,舅舅也因肺癌去世。我依然記得,媽媽與三位阿姨在巷口迎接舅舅骨灰時,呼天搶地哭嚎的情形,我站在人群的後面,看著大表哥帶著四個弟妹披麻戴孝的跪地迎接他們的父親。兩位表姊妹哀傷的直擦眼淚,而另外兩位年幼的表弟只是張大雙眼,傻傻的看著師父們邊走邊念念有詞的把裝著他們父親的骨灰罈,引到家門口搭好的靈堂上,我看見大表哥面無表情,配合師父要他做的每一個動作。

舅舅的所有喪事都由媽與阿姨們做主打理,每天都有師父來為舅舅頌經,我們這些晚輩由大表哥帶領著跪拜,外婆一直都坐在門口的板凳上,一句話也不說的擦眼淚。我看到的是,外婆那佈滿皺紋的臉,有了好多條潺潺的小溪,所有的悲痛都隨著淚水流入手中的毛巾裡,她只能無助地依靠在門邊,讓整顆心跟著舅舅的骨灰一起粉碎。

舅舅要入塔的前一晚,媽與阿姨們安排了一場「師公陣」,整個「陣」做下來長達三個多小時。其中除了念經懺、還有目蓮救母、師公又唱又拜、跳火爐、追孝男團團轉………大表哥帶著年幼的弟妹累得滿頭大汗,他聽得到弟妹們的哭聲與跌倒哀叫聲,但是他更聽到大人們叫他:「阿銘!快跑!快跑!別讓師公追到!你爸爸才會解脫痛苦!」。我只看到他面無表情、汗流浹背的死命跑,沒見他落一滴眼淚!

等所有的祭拜結束時,已經快要到午夜12點了,我無聊的坐在大廳的門檻上發呆,忽然聽見阿姨們在說:「阿銘到底怎麼了?從阿兄過世到今天那種場面,都沒見他落一滴眼淚、或哭過!」「唉!隨他啦!也許他不想讓人家看到他哭。」媽媽替大表哥說話。「哭老爸過世,很正常啊!不哭才奇怪!」「好了,別說那些無聊的事!我們討論一下這幾個侄子、侄女與老母的去處才重要!」「大姐,我跟我先生說了,阿貞和阿梅跟我回台北家住,也可以幫我們做「撿鉛字」的工作。」屘姨首先答應收留兩個姊妹。二姨和三姨則因為家境不允許而汗顏。媽媽安慰她們說:「沒關係,反正阿堂從小我就帶到現在,如今多個阿棋你們姐夫也不會在意,老母若願意,就來台中跟我們一起住吧。我擔心的是阿銘今年可能無心考大學,我想讓他先到我那兒補習一年,明年再考!」「是ㄚ!真可惜!阿銘讀的可是第一志願的高中呢!」。阿姨們與媽媽的對話一直往下說,而我已無心聽,只望著舅舅黃色的骨灰罈與黑白的遺照掉淚………。

第二天一大早,師父與師公都趕來,師父先為舅舅頌經,接著舉行家祭,親朋好友陸陸續續來捻香,我們則跪在兩邊答禮。所有的親人都哭了,只有大表哥抿著嘴、皺著眉、低頭不語。就這樣,在繁文縟節中把舅舅送出門,安放在靈骨塔裡。回到家,已經過了中午,媽媽也請了廚師來辦桌,大人們說這是吃「三角桌」。不過大家都盡量不提傷心的喪禮,只是說一些感謝與祝福的話。午後,我悄悄踏進大表哥的房間,房裡沒人,我好奇的翻著大表哥厚厚的參考書。忽然發現他桌上的一張隨堂測驗紙上凌亂寫著:「我也想哭,但我是大哥,我沒權利哭!」我拿起紙,愣愣的看著它發呆。「誰叫你亂拿別人的東西?」大表哥冷不防的站在我身後詢問。我轉過身,抬起頭兒,看著高過我一個頭的大表哥,我說起話突然結巴起來:「沒ㄚ,我………我只是………」「你只是個『好奇寶寶』!真拿你沒輒!你啊!被大姑媽寵壞了!」他邊說邊叫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自己則靠在窗戶旁,雙手抱在胸前定定的看著我。我有些心虛的說:「表哥,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偷看你的東西,我只是覺得你………?」「你也覺得我不孝?」「不是!我只是不懂‧‧不懂你在ㄍ一ㄥ什麼?」「你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是我!」表哥悲傷的說。是的,我剛上國中一年級,我不懂同時無父無母、弟妹分送各地的『痛』有多深?但是我知道最疼我的大表哥不是「不孝子」!

後來,大表哥並沒來我家住,他先去當兵,因為他的家境特殊,好像沒當多久就回來了。他堅持單獨守在老家,準備第二年的台北夜大考試,果然第二年夏天,他考上「海洋大學」〈當時尚未成為國立大學〉的夜間部,白天風吹日曬在台電做臨時工,晚上披星戴月去上課、非常辛苦。等他大學畢業後,才一步步考上正式台電職員,外婆則台中與金山兩邊隨意住。但是晚年時,卻有一點老人癡呆症的現象,她若吵著要回金山,媽媽都會騙她「鐵路壞掉了,暫時不能回去」,因為媽媽怕她把自己走丟了。直到媽發現外婆身體不對勁,趕忙送她到台北台大醫院檢查,才得知外婆已是肺癌末期。外婆不知自己得了絕症,只一味吵著要回「金包里」〈金山〉,也許是落葉也想歸根吧!從此媽媽一個人陪外婆住回金山。阿姨們也常常回去看外婆,只是外婆漸漸陷入昏迷,起先媽會請附近診所的醫生來幫她打些營養針或止咳針,後來連醫生都告訴媽媽不用打了,讓她平靜的走吧。

媽媽照顧外婆非常辛苦,於是升大二前那個暑假,我自己回金山幫媽媽,一起與媽媽陪外婆走完人生最後一小段旅程。媽每天幫外婆換尿布、用棉花棒清洗外婆的口腔與污青色的痰、餵食一點流質食物、擦身體、也擦那已經消瘦變形的臉,我看到媽媽做得那麼無悔、那麼細心,心中有一種無名的感動與想哭的感覺。大表哥每天回到家,就是先去看看昏迷的外婆,然後再與我們到客廳吃晚餐。那天吃過飯,大表哥對我說:「小季,你不是最喜歡看日出嗎?今晚早點睡,明晨四點我帶你去海邊看日出!」「好ㄚ!你一定要叫我起床喔!」我高興的答應他,也見到他少有的笑容。那晚我依然聽見媽起身好幾次照顧外婆的聲音。

第二天睡夢中,我聽見大表哥在叫我:「小季!四點了,快起來!」「阿銘,你不要叫她,讓她睡飽一點,她每晚都被我和你阿嬤吵得無法安睡。」「大姑!年輕人不怕累的,難得星期天我沒上班,有空帶小季出去走走!」。我懶懶的爬起來,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大表哥說:「喔!小姐,你很難叫耶!小心睡成小豬妹了!」「我早就醒了,只是你還沒來叫我嘛!」我還是睡眼惺忪的硬拗!

走在天空有些灰暗的路上,晨風輕輕吹醒我半閉著的雙眼,路上除了風兒、還有兩旁高大的各種樹木、草地、野花散發出濃濃的芬多精,使人覺得心曠神怡,寥寥無幾的路人好像彼此都認識,他們會互相點頭或打聲招呼。我把長髮綁成馬尾,努力的跟上大表哥的腳步。我倆很少說話,因為他看出我走得有些吃力,約莫過了半小時,他高興的指著前面說:「小季!加油!海邊就在前面!」我順著他的手,看到一片灰灰藍藍的海面。「哇!我終於到大海邊了!」我興奮的跳起來!朝著眼前不遠的大海打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久違的海風,如果你問我這輩子第一個愛上的是誰?我會毫不考慮的說:「大海!」

我們把布鞋和襪子脫掉,捲起褲管,走在海水與地面接觸的清澈水中,腳底踏著大小不同的石頭,涼爽無比的海水溫柔的按摩、衝擊雙腳,再聞那海邊特有的鹹鹹味道,好像所有的悲傷都讓大海與海風帶走一樣。我們挑了一顆大石頭並肩坐下,雙腳浸在海水中做SPA,望著遠方大海與天連成一片,海水由近到遠展現出不同層次的藍。就如同我們心中各有不一樣的憂傷,雖是無言,但能互相鼓勵。「小季,這次回來金山照顧阿嬤,累嗎?」大表哥看著海面,輕聲問我。我雙腳拍打著海水,慢慢的說:「如果我說不累,你信嗎?這句話你該問我媽媽才對。」「我知道這兩個月裡,大姑最累,我也最感激她!還好暑假後你一直陪在她身邊,女兒就是貼心!阿嬤也幸好有四個女兒輪著照顧,不然我爸過世後這幾年,她真的很可憐!」「我媽還好啦,她天生就比別人勇敢。」「你呢?我看你弱不禁風的,簡直是現代版的「林黛玉」,都怪大姑媽太過疼你,才讓你變成只會讀書和生病的女孩。以後一定要嫁個能終身保護你、疼愛你的丈夫才行!」「嘿!我媽都不擔心,你擔什麼心?」我瞋罵他。他笑起來說:「你看你,沒事也會臉紅,哪個男孩會不心疼?」「你再說!」我站起來,捧起水來潑他,他也不示弱,笑著往我身上潑水,我們邊玩邊等太陽公公出來………。

嬉戲中,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叫起來:「小季,你看!」只見大海的對面慢慢出現亮光,那光兒由模糊變清楚,像魔術般緩緩化作萬道光芒由海的那邊升上來,照得遠遠的海面也變成金色,然後我們屏息看著太陽由小小的半圓形變成整著半圓,再緩慢的從遠遠的海裡浮出一個飽滿金黃色的「圓球」,自信滿滿的慢慢升上海面。海面上頓時金光閃閃,好似有人在海上灑了金箔,我用手兒遮住刺眼的陽光,望著灰色的天空變亮,心中讚嘆著這美麗又神奇的景色!我失神的望著那輪金色美麗的太陽,隨著它的移動把臉兒愈抬愈高………。直到重心不穩,整個人跌到大表哥身上,才回過神來。只見他臉上溫柔的微笑,扶住我說:「小心,別跌到大海裡了!你看!海面好平靜、好藍、天真的亮了!」。我有些難為情,只好撇撇嘴兒,逕自走到海的更深處,海浪拍打到我的膝蓋,腦袋也跟著清楚了些。大表哥走到我身旁不語,他依舊高過我一個頭。我先開口問他:「表哥,我媽說你有女朋友了?」「喔!你是說,正對著我家後門,那戶人家的瑤瑤?」「是ㄚ!聽說她很乖很懂事,表哥,你真的喜歡她嗎?」。大表哥望著閃亮平靜的大海想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才說:「是有點喜歡,我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讓阿嬤安心地走,也想早些組織一個完整的家庭,把弟妹們接回來團圓。」「結婚是你自己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千萬不可勉強!但是你若真的喜歡瑤瑤,就主動些!我祝你早日得到幸福!」。大表哥看著我,好像下了某種決心般,握住我的雙手說:「我最希望得到的就是你的祝福,我相信我會成功!」。

不久之後,外婆的病更嚴重了,媽媽趁外婆還有一口氣時,幫她擦身體、換新衣。外婆似乎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清醒些時會對我說:「小季,你要好好讀書、聽你媽的話,做個好孩子!」。她最常對媽媽說:「你要小心一點,不要弄髒我的新衣服啊!」媽總是邊拭淚邊說:「媽!我知道啦!」。終於,外婆在一個沒有太陽的午后離開塵世,享年73歲。這一切好像都在大家的預料中,媽與姨媽們的悲傷也好像帶著無底的絕望。外婆的喪事依然由媽與姨媽們全權處理,外婆唯一的兒子「舅舅」已過世,所以凡是兒子該跪拜的禮數都由大表哥接手。外婆在家停棺將近十天,我們這些晚輩每天早、晚都要跪地哭喊祂回來吃飯、洗手臉。整個家充滿哀傷與不捨,大表哥又失去笑臉與活力了。就在外婆要出殯的前一晚,我病倒了,發高燒、嘔吐、咳嗽不止,媽只好在百忙中與大表哥帶我去看醫生,當我昏昏沉沉躺在診所吊點滴時,媽對大表哥說:「阿銘,你在這兒陪小季,我回去求你阿嬤讓小季快好起來,明天才能送祂『上山頭』!」。迷迷糊糊中,只聽見大表哥喃喃的說:「小季啊!小壞蛋!你可要快好起來,我早就知道你身體堪不住!我聽你的話一定娶瑤瑤!如果有下輩子,你也要聽我的話,我們不當表兄妹,我們當夫妻好嗎?求你………求你好起來,去找你的幸福!嗚………」。我願意把這一段自白當作夢境,我不敢睜開眼睛,只能讓自己繼續昏睡下去………。

第二天,我真的好起來了,還從頭到尾陪外婆走祂最後一程。我們牽著長長的麻繩一路送外婆到後山墓地。那天天氣格外晴朗,當我獨自坐在外婆墓地旁的草地,等那些師公安葬外婆時,大表哥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問我:「你還好嗎?熱不熱?」。我回頭對他笑了笑說:「還好,今天天氣真好,阿嬤本就愛熱鬧,所以昨天雖然下雨,今天卻出大太陽。」「是ㄚ!………你與大姑媽這幾天也會回台中吧!」「嗯!我媽夠累了,我也快開學了。不過,別忘了!你答應我一定會娶瑤瑤!我會回來喝你們的喜酒呦!打勾勾!」我伸出小指頭,他愣了一下,也笑著伸出小指頭,正經八百的說:「打勾勾不夠,還要蓋印章!」我們終於相視著對方笑起來,暫時忘了眼前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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