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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

發布日期:
作者: 林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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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們都陷入沉思的靜止狀態,他不知母親在想什麼,也許她正回味剛才他甜蜜的獻言,也許想著未來。她是深信命運的,就同所有鄉土誠實的女人相信著命運,對命運卑恭的順服,而性格是隱忍堅毅的,祗偶而會從口中透露命苦的怨氣,作為一種無意的發洩。在早年,他聽說祖母的去逝,使得這女人介於婆媳間必須忍受的苦痛宣告結束,然後是丈夫離異,長期寡居生活對於女人是何其悲痛的事實,他始終不能了解,他現在努力推想,發現從那時節起,他們家族已經註定漸趨式微的命運,祖父的過世無疑像他們家屋中樑木被拆卸,最愛護他們的人也走了,他開始感到雙肩的重量與心上的負荷。他是不能對無情的現實作任何抗辯的,他懷疑人類是否受著冥冥中命運的主宰;但是可以肯定的:母親,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啊,母親。

五、

他沿著兩列長牆的巷中行走,寒涼的夜飄散著襲人的玉蘭花香。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避免被腦海裡閃動的文字所驚動。難以想像的,他正預備去見所最最不願相見的人,當他對於將屆的場面作某種臆測時,總是感到源源不絕的殘忍和譏刺意味。他在心中盤算該採取何種策略,俾使他與男人之間的會談能在協調的狀況下順利進行,並獲得圓滿的結果。

他在一座木屋前停步且向內觀望的當時,他忽然懷疑起來,對於他的突然來訪,男人是否會接納他?那時他看見不甚寬敞的空間,家具陳設簡單,穿著單衣的女人坐在併攏的沙發上,她膝前的躺椅上端露出男人黑色的頭顱,他們正在觀看電視。

女人首先發現他的存在,起初有些愕然,隨後伸手拍打男人肩膀並以眼光示意,男人從躺椅上翻轉身體僅露出臉來察看。自然他們是相當意外的,二張臉孔觀察他有些時候,然後他們都站起來招呼他。

「進來吧。」

女人讓坐給他,空間是如此狹窄,以致他有限的視野被女人很深很拘謹的微笑所佔據,她看起來並不年輕,歲月賦予女人的命運並無不同。他沒有看見兩個孩子。女人再次招呼他坐下,向戶外走去。

「從那裡來?」

「郭律師那裡。」

他的膝蓋幾乎頂住男人躺下的肚腹,那種隆突的姿態非常可笑。男人雙目緊緊盯住螢光幕,臉上居然帶著淺淺的笑容,表情是輕鬆而近乎戲謔的,宛若平常家居和兒子在一起觀看電視一般。

「我想,我們必須談談。」

「哦。」

男人視線並未離開電視,甚且由於嘻鬧的劇情忽然爆出笑聲,那種低沉而短促的笑聲聽起來非常刺耳,最奇怪的是,居然又偏轉頭來看他,那種微笑已經超出他的忍受程度。男人似乎對電視特別感興趣,他忽然覺悟到,他並不能完全依據先前的想法行事;由於沉默的界隔與對方莫測的態度,他不可能成為「完全的」主宰者。他是專程來談判的,而不是作陪欣賞電視的。他站起來「拍」把電視關閉了。他希望男人會有所表示,然而沒有,他祗是舉起雙臂打哈欠伸懶腰。

這時女人進來了,雙手提著可樂。

他要求與男人單獨談話,這是相當明顯的,不等男人置喙,女人已經進入房內未再出來。男人為他傾倒飲料說:「用吧。」

「不,謝了。」

他凝聚全部精神開始緩緩說著,彷彿這是場演說:

「我剛從律師那裡來,看過了遺囑,你知道我的感覺?我可以告訴你,那是令人悲傷的、痛苦的。塗紅漆拆封過的羊皮紙封套,簿本的土地財產清冊,那些文件從保險箱取出,我找律師,再無第二目的了………你聽:『本人蔡玉山生於民前二年,世代居於某鎮………』我開始念著,發熱的眼睛滿滿是飛旋的黑體毛筆字,你懂不懂呢?你也知道,遺囑是很短的,很快念完了,我好像在行駛車中看書過久,疲勞而有黑暈現象,心跳加快,耳根紅熱………」

「喂,你胡說些啥?」

「當然,我早該想到,你是不懂的,律師也是,他雖是阿公好友,可是他也不懂,他祗相信法律,祗知翻書要我看,我連看一下多無,想想看,我在圖書館整個上午翻書,每部民法都有,都像根針,我背給你聽:繼承人得隨時請求分割財產。但是他不懂,你也是,你不覺得忘記什麼?」

「好極,說下去——你不喝可樂?」

「我告訴你:感情。若非無知,你必是忘記那些文字的感情。啊,我真慚愧,你怎麼可以賣地,怎麼可以?是否因為阿公原諒你,遺囑上寫的………」

「你教訓我?早著哪。張眼看看我住所,該不該翻修了?寶貝池仔,聽著,莫說虛無話,人死了,一口棺,莫再提,莫再提他。」

「你怕了,頭上三尺有神明,對對,創怕了………」

「放肆!………我是孬種,你阿公如此罵我,豈能怪我?和你歐卡桑真是天生冤家呀,生意人,教書婆那能維持生活,笑話!莫不耐煩,聽我說下去,我踏出家門都十多年了,你歐卡桑還死不肯離,有這種女人!」

「你這樣說不公平!」

「池仔,我生的池仔,你歐卡桑坐月子我天天替他洗身軀的池仔,咱兩老不和屬實,跟你父子關係可又是另一碼事,另一碼事呀………你又不耐煩了,記住,莫怪我不養你,回去問清楚,我三番五次錢送上門,祗是你歐卡桑可真有骨氣,太有骨氣了………。」

「我非來跟你爭辯的,你說了等於白說,請問你呵,假若,我和女人同居,你會怎麼想呢?」

「莫耍嘴皮,你這是——明明惹我生氣,我告訴你,莫耍嘴皮,你此種性格會惹麻煩的!」

「是、是,可是我個性干你何事?許多事都失去意義了,我不想和你爭辯,有何意思呢。我們,等我畢業,我和歐卡桑會離開此地,地——你遲早會得到的,祗是,祗是你目前最好不要………」

「池仔,我至今才知哪,你頂固執的;地,是我的,根本無所謂遲早。」

「非現在賣不可?」

「不錯。」

「不能延些時日?」

「不能。」

「我請求你………」

「免了。」

「要我跪下求您?」

「不要。」

他霍然站起,雙拳握緊,身體微微抖顫,凝視著男人,狠狠地。

男人自躺椅上坐直上身,神態鎮靜,並略帶警戒意味。

女人從臥房閃了出來,站到他面前,表情慌亂。

他感到莫名的昏眩,他緩緩垂下頭、垂下手臂、蹣跚地離開。

六、

他沒有回去。

再度來到湖邊,夜已更深更涼冷。他很快找到通達水濱的山徑,竭能謹慎的走著,但是仍然數次摔跤跌倒,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他解開舟繩,洗淨雙手後靜靜眺望夜裡神秘的湖景。他的腹腔躁熱異常,夜風吹拂熱燙的臉有些寒冷。

他渴望再喝些酒驅除寒意,可是這裡沒有夜市,他不能像剛才找店家坐下飲酒,聽那些熱鬧的划拳和謾罵,且忽然在瞬間降沉,彷彿非常渺遠,竟至不復聽見任何聲音。當然也不可能感知,雙睛所展現迷惘的視野,看那些招牌燈光與建築景物旋轉的影像。這裡無夜市,嘸,不,天國有夜市;滿月獨語細聲,星子們各種笑聲,彷彿還有水聲流經獵戶部落,夜雲呢,是否早眠去了,多麼單純的夜市。

黑暗是沒有邊際的,他祗能想像著微弱銀光照射的湖水向前伸展,無窮盡的伸展,不見清楚的岸界。他開始向前划,輕輕划著,耽怕撩撥的水聲驚動山水諸神;啊,我的呼吸,是山的呼吸,水的呼吸,眾星與群樹皆是如此呼吸的,你感到非常興奮,夜景這般迷人和寂寞,祗是有些寒冷。

他已經划了很久,身體散發體熱,同時也淌汗了。他停下來。他好像看到燈光,非常微弱的黃燈因為風搖動樹林而時隱時現。不會遠了,他想。

當燈在右方,他不再前進。他可以判定,那系列的水樹正沿他兩側迤灑展開,不動聲色地展開了,它們早在那裡守候很久。然而他祇是判定,由農場的燈光判定罷了,黑暗這般巨大,他無法看見它們。

他開始運用全部精神遠望,逐漸的,他看見模糊的水樹了,它們高傲地沿岸排列,像座完整無隙的長牆。它們是沒有固定型態的,有時是一支紀律嚴整的軍隊,有時便分裂成許多單元,分而復合,合而復分,它們有時像在認真的操練,有時卻靜立紋風不動,甚至後來又忽然消失,遺留下茫然的黑暗。許多幻象循環搬演,他幾乎無法分辨所見是實景抑或醉酒幻覺。它們一定在那裡,透露著殘忍意味。他緩緩站起來了。

起初小舟尚能保持穩定,但是他身體逐漸搖晃,雙臂像在舞動。於是他落水了。湖水這般冰冷,透過濕髮的水珠朦朧看見游移的燈光,他開始朝那方向游去………。

我相信,燈在,水樹必在。

水樹有手?有的,而且很多,很多死亡的手。

就像是很多意象飛舞:紅漆船,地獄圖,衰敗的蘆葦,當然,還有蝙蝠。

莫非群星殞落,我瞳中如何這般多的星樣文字躍動。

阿公,他怎麼可以賣她,他——怎麼——可以?

想起古早古早,三兄弟分家,院落紫荊竟一夜凋了,駭然的弟兄們協議不分家,那樹居然活了。

咦呵,好個紫荊靈樹。

好疲倦………。

我祇需攀上最近的一棵水樹,便可以像猿猴般跨越水樹,然後上岸,那裡是農場。

燈光,還這麼遠?

哦,歐卡桑,我們搬到玉井去住,玉井,是個好地方。

好累,好想睡,這湖好大一張床………。

換姿仰游吧,雙腿怎這般無勁?

想睡,冰冷而寬闊的床啊,我的腿還在動?

就這樣躺下了,星子們多美麗,湖水太冷………。

躺下,就這樣躺下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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