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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老太的煩惱

發布日期:
作者: 乃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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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婉欣他們一家三口,錢老太渾身像脫了力似地跌坐進沙發,再也動彈不得。

「噹!噹!噹!」自鳴鐘敲了三響,錢老揉著惺忪睡眼下樓來,照例替自己泡壺香片,端到客廳。

「咦?他們走啦!」

「謝天謝地,總算回去了!」錢老太反手輕搥脊梁骨,感覺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痠疼,腦袋也一陣陣發暈,總之累得不得了。這婉欣婆家也不知道是按那一門子規矩,硬說第一胎需在娘家生,由娘家給坐月子,結果婉欣懷孕到第九個月時,被昭平從台北送回高雄,害她不曉得擔了多少心,萬一動了胎氣,在車上肚子痛該怎麼辦?現在可好,婉欣替他們郭家生了個白胖小子,身體也在這兒調養好了,親家母輕輕鬆鬆便做了現成的奶奶,卻連通道謝的電話都沒打來,鄉下人就是鄉下人,真不懂禮數!

想到這兒,錢老太忍不住張口抱怨:「人家說兒女是討債鬼,一點也不錯!女兒都已經嫁人了,生個孩子還得我這老娘伺候月子,也不想想我這身老骨頭禁不禁得起折騰!」

錢老湊著壺嘴喝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誰叫妳是她媽,忙完孩子,再忙孫子,現在那家做長輩的不是這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去!去!少咒我,你就會講風涼話!」錢老太沒好氣地啐他。嫁他三十幾年,從沒指望他幫過一點點家務事,這倒也罷了,他還不時在她忙得焦頭爛額之際,數落這批評那的,惹得她每每一肚子火沒處發洩,待要吼上幾句,他卻若無其事地一邊埋頭喝茶看報去了,要不就一副嘻皮笑臉,叫人拉不下臉來。像這會兒,他嘿嘿一笑,架上老花眼鏡,由茶几下尋出當天的報紙,根本不答她的腔。

錢老太休息一晌,精神似乎恢復些,頭也漸漸不暈了,想到冰箱裡的魚,還未拿出來解凍,便勉強撐起身子走進廚房,一眼瞧見中午吃過的碗盤亂七八糟地堆在水槽裡,不由得嘆一口氣,繫上圍裙開始動手清理。不一會兒錢老探頭進來說:「我去老吳家下棋。」

「早點回來,今天是週末,婉眉他們會來吃晚飯,別又像上禮拜那樣讓大夥兒等你一個人!」

錢老太自冷凍庫取出一條白鯧魚,是大女婿省平愛吃的。這年頭丈母娘也真不好當,不但是要看女婿臉色,還得迎合他的胃口。誰叫自己心疼女兒呢?他們小夫妻成天吵吵鬧鬧,只差點沒找律師辦離婚,再不巴結巴結,她怎好對女婿開口,要他善待女兒。

其實孝順的女婿真也大有人在,她一邊摘空心菜一邊想。人家斜對門毛太太的獨生女兒,嫁了個軍人,雖說長年不在家,卻設想周到地把小家庭安置於前頭那批新蓋的公寓裡,免得毛太太成天想女兒。兩家不過相距五分鐘步程,隨時都可有個照應。

毛家女婿每回放假,成天泡在毛家,陪著毛先生散步下棋打太極拳,甚至跟毛太太上菜場提菜籃,簡直比兒子還親熱,難怪毛太太一提她那寶貝女婿便笑得合不攏嘴,她常說:「別人家女婿是半子,我這半子抵得上十個兒子。」

還有吳家大女婿,在小港機場驗關,人頭熟,手面寬,逢年過節送的禮可全是舶來品。虧得吳太太那麼胖的身軀,大過年裡穿件毛皮大衣獻寶,活像隻大肥熊,也不嫌熱。

空心菜洗好,剝了兩粒大蒜。錢老太拿手背揩揩額上的汗,梅雨季節一過,盛暑便正式登場,她這間廚房已稱得上寬大通風的了,卻依舊悶熱不堪。

「濕度太高啊!RH九十以上,人怎麼受得了!連大甲蓆都黏答答的,害我老睡不著。還是咱們加州氣候好,乾乾爽爽地,冬天也不大冷!」姊妹淘菊芬去年打美國回來「探親」,一進門便叫開冷氣,才三月天哪!錢老太拇指算算,她也不過去美國四年,加州可也變成她的了。還有那RH又是什麼鬼玩意?

錢老太俐落地切著蔥花,待會兒好涼拌皮蛋豆腐,一面忍不住鄙夷地撇著嘴笑。現在她可弄清楚了,電視氣象不也天天在報?相對濕度就相對濕度嘛!扯什麼「RH」,賣弄!

她胸中那一股子怨氣並未隨這一笑而煙消雲散。老大繼明出國八年,原本講好唸完博士馬上回來:「我學成後立刻歸國,參加國內的建設!」兒子臨走前慷慨激昂的發下豪語,錢老在旁不住頷首稱許。苦讀四年,電子工程博士到手,正是回國報效的好時機,他卻來信說:「我想留下來做一年事,吸取吸取人家的經驗。」錢老執著淡藍色的郵簡,看了又看,口中喃喃自語:「這老大是有遠見,有了工作經驗再回國,將來貢獻更大。」次年兒子先斬後奏結了婚,娶個華僑女兒,也入了美國籍。「這邊工作環境好,待遇又高,放棄實在可惜,再說琳達已習慣美國的生活,我怕她回台灣後無法適應。……我已經是美國人了,將來爸媽也可以永久來美國居留,這是許多人求不到的……」「嘶」,郵簡被錢老憤怒地撕成兩半,她急得大叫:「讓我看看!他到底寫些什麼嘛!」錢老面無表情的說:「看什麼看!他已經不是你兒子了。」

錢老太只當他剛被迫退休,心情不好,藉機發發牢騷,幾天就會沒事。不料老頭子心腸比石頭還硬,果真不再給兒子回信,連長途電話也不接,一家人寄去美國的錄音帶,他老人家硬是一句話也不願留下。錢老太既捨不得兒子,又心疼老伴,夾在中間,難為極了。

錢老太怔忡的想心事,心底下可也沒閒著,該燉煮的都已料理得差不多了,單剩下兩盤炒菜,想等臨上桌時再下鍋。她脫下圍裙,擦乾手,想一想,又在雞湯中淋下一匙米酒,正要拿筷子試試雞燉爛了沒有,么女婉莉風一般地衝進來,嬌聲嗲氣喚了聲:「媽!」就猛然朝她頰上親了一下,然後開冰箱取出一瓶黃褐色的「果菜美容汁」。她愛美得厲害,含糖的果汁及甜點一概不沾,每星期照著美容食譜打一大缸果菜汁,拿空汽水瓶裝好,塞滿整個冰箱。

錢老太拿眼睛瞟她,連杯子都不用,打開瓶蓋便直著脖子咕嚕咕嚕往口裡灌。她看慣了也不講她,反正講了也是白講。

筷子往雞身上一戳,鬆鬆軟軟一下子就到了底。錢老太滿意地加匙鹽,熄了火,轉身看婉莉已差不多喝掉半瓶,仍沒有停止的意思,忍不住埋怨:「妳現在喝這麼多,待會兒怎麼吃飯哪?」

婉莉放下瓶子,擦擦嘴說:「渴死人了。中午陪客戶吃飯,那家川菜館口味好鹹,下回打死我也不再去了!」

「女孩子家,不要開口閉口的死字,也不忌諱!」錢老太最氣不過這么女老是口沒遮攔,總耽心在外頭會惹禍。

「是!老媽。」她頑皮的行個舉手禮,背起皮包上樓去。「這孩子,就是脾氣好,有耐心,難怪她總經理器重她。」錢老太欣慰的想,卻不免有些心痛。二十七歲的女孩子,雖說依舊一朵花似的,卻已隱約可在眼角瞧出一絲歲月的端睨,畢竟不是剛畢業時那付天真浪漫的小女孩了。

原本她一直以為婉莉是三姊妹中最嬌憨、最得男人緣的,別的不敢說,當個賢妻良母鐵定不成問題,何況她胸無大志,大學唸的是文科,不像她兩個姊姊,一個學法律,一個唸物理,一心一意想當大法官,做吳健雄第二。她總認為婉莉心中只想隨便找份差事,嫁個好丈夫。不料前前後後結交的好幾個男朋友,不知怎地,一個個都無疾而終,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只說性情不合,按理像她那種溫婉沒心眼的性子,應該任誰都合得來才是。大概這就是緣份吧!緣份未到,怎樣也強求不得,好在她事業做得還不錯,年年調薪,現已每個月二萬八,比她爸爸退休前拿得還多。錢老太這樣告訴自己,心底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釋然,家裡有個二十七歲的大姑娘,到底叫人不能放心。

錢老太發一回呆,再次掀開鍋蓋嚐一口雞湯。

婉莉換了家常服下來,卸過妝的氣色顯得較差,眼窩下有一抹黑圈,愈發顯得瘦弱。

「沒事少出去應酬,天天那麼晚回家,瞧妳那副睡眠不足的樣子。」錢老太心疼的說。

「妳以為我愛應酬啊!其實我那天不巴望早點回家休息。可是沒法子啊!我還算好的咧,吃個飯頂多再坐坐Coffee Shop,不像人家孟經理,有時還得陪著上舞廳、酒家,整晚上不回家也不稀奇呢!

「整夜不回家?那真太不像話了!」錢老太搖搖頭,實在不能理解,現在的人為啥一定得去「那種」場合談生意?若真論起商場買賣,她可一點也不外行,想當年婉莉的外公在四川做藥材批發,家中偌大財產,扳起指頭也數不完。老人家卻終年一襲灰藍布衣,與商旅在堂上談買賣,頂多奉上一袋煙,一壺茶,從沒聽說喝花酒、逛窯子那檔事兒,他們那時候做生意講求的不過誠信二字……。

「就是嘛!最近他迷上一位舞小姐,老婆三天兩頭來公司吵。」

「嘖嘖!造孽哦!」錢老太嘆息不止。

「現在這種事多的不得了,我們劉總也在外頭養了個小老婆,人家都有孕了。」

「劉總經理?以前不是聽妳說他離婚再娶了嗎?怎麼?沒過幾天安靜日子,老毛病又犯啦?」

「聽說他太太為了保持身材,生了一個女兒以後,偷偷做了結紮不肯再生,後來給他知道了,一怒之下,乾脆找個女人在外面幫他生。」

「不是說前妻有留下一個兒子?」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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