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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行泗湖歐厝中

發布日期:
作者: 洪明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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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裡,我在泗湖海濱。

一早出門,騎上自行車,就順著路走。路怎蜿蜒,就怎放輪騎去,然後就遇到海了。是海的呼喚嗎?

那年的夏暑,烈陽赤燄燄,來到這濱海的村子。寧謐的午後,只聽得家戶冷氣機的轟隆響聲,這是適合慵懶午睡的時刻。不大的村子,許多新建的水泥樓房圍在村外四周,老厝凋零稀疏地錯雜在內。村邊一隅有幾間二落大厝帶著護龍流傳著昔年優美的風韻。我們在新舊屋宇圍擁的空地寫生,屋簷提供了清蔭,幫忙擋了將水泥地照出透明來的炙白陽光,但卻無法阻絕那冷氣機排出的熱氣,以及偶而從屋內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

我畫著一間草房一面照壁和幾塊門口埕。草房是重心,其餘只是配角。這草房凌亂而幽暗,雜七雜八的農具和物品讓我費了許多心思。至於照壁和門口埕平整而面積大就較容易處理。明燦畫著一堵碎石瓦片的危牆、一間瓦房、幾個花台和兩輛廢置的手推車。這些景物讓我們消磨了好幾小時,雖已經是下午五點半多了,但太陽依然是大剌剌的,像似不願下山一樣。這時刻,一輛一輛弄潮的人絡繹於途,穿過村莊,往海濱馳去,接受海洋的洗禮。海濤聲隱隱約約從村外傳來。

一連幾個下午,我們都守著村莊。等在空地的描繪完成後,我移身到臨近一條狹隘的巷子頭畫張巷弄風光。主題放在間兩落大厝後搭出的瓦棚,棚裡一邊堆放著農具器皿,一邊當車庫用。午後的陽光,在這看似紊亂不堪的地方映照出花花的光影,也將棚後那兩棵龍眼樹照得濃綠通透。由於所處的地方逼迫,屋宇高低不齊,景物受不受光的對照非常強烈。這明顯的亮光和黑影在心裡感受是歡欣的,讓我對於一些細節的描繪會更具體和清晰。坐對景物,這光和影的表現是多麼美妙,多麼豐富,給了視覺許多的撞擊。

這巷子頭南風可到,徐徐的清涼也跟隨,蚊蚋似乎也飛遠了。人在這情形下,有一個專心的下午。收工前,巷路那端人聲漸近,我抬頭一看,啊!舊識。彼此感到很驚訝,原來這兒是她的故里,她是帶著孩子回娘家的。這真是巧遇,更何況我是坐在她家前畫著。她殷勤招呼入內坐坐,家人也聞聲開門相邀泡茶,流露著純樸村莊那親切熱情。我婉謝好意,卻換來他們送上冰涼的「舒跑」飲料。我們就地站著聊了一陣話後,就辭別了。車上,海濤聲隱隱約約又從村外傳來。

是那隱隱約約的海濤聲的呼喚嗎?讓我今早來到這海之前?

眼前,真似一幅潑墨畫,水氣滋漫,四合渺茫,像用幾筆大筆揮掃,幾片簡單的顏色就鋪陳出眼前撲朔迷離的世界來。白霧鎖著天,渾天慘白。落入海中,一半的海面被封,海水也溫柔多了,平常波濤洶湧的,這時刻卻是緩緩地,輕輕地吻著沙灘說著早安。沙灘是極遼闊的,白色沙子迤邐著,左接後湖右銜歐厝。

在這海天世界,風止了,鳥飛絕了,微弱的海湧聲是唯一的聲音,是這寂寥世界的喘息聲。孑然站在霧中的海前,我像似在一個大的透明塑膠袋裡,迷茫的週遭封閉得讓人心生孤單,有些徬徨。平坦濕潤的沙灘上,貝殼沙礫零零散散。我漫無目的走著,球鞋底紋清晰印在沙上,有些完整,有些卻零亂。一段距離後,走過的鞋印逐漸被霧翳去了。突然對霧中的鞋印有著興味,也知道那些印記還好好烙在那兒。就像一個好奇的孩童再踅回去尋找剛才走過的路,腳印一個一個清楚在地。可是,就在同時,想到我人生來時路。那些過往的腳印,有的熱情,有的嚮往,有的蹣跚,有的沉重,但都在歲月的煙霧中了。歲月滄桑,待回首,難免迷濛。但我知道有些慰藉會縈迴腦際,有些嗟嘆會掛在心頭,而我更願去知道記憶會把美好留下,在步入鬢霜之際。

和鞋印在沙灘上盤桓了一陣子,能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腳下了。回頭處霧迷,往前依然是霧茫,就看著腳下的腳印,一步一步走到遠處。然後,到礁石旁,看到耙蛤蜊的人如何操作器具,來回在沙灘上鬆出一條又一條的圖案,也耙出那一顆顆蛤蜊來。再去看那捕魚人架設著魚網,期待海水漲潮時帶來些魚。霧中的海灘上原來不只我一個人。

後來想就近去探望那海岸樹林裡的坦克車,心想應該就在附近,因為那山頭的碉堡就在身後不遠處。走上一些較鬆軟的沙丘,就是細木麻黃、待宵花、莽草、濱刺麥、咸豐草、馬櫻丹等叢生紛雜的海岸。在離岸遠些,那兒有著樹林,有半埋在土中的消波塊,焦黑尖削的枯木如狼牙棒般到處矗立。當要跨腳上岸時,人被震懾住了,眼前那詭異的氣氛,讓我不得不猶豫會不會是雷區?忐忑之後,決定繞路前往。

那兒有三輛廢坦克車,它們像戰時那樣找好樹林隱藏掩護,較高的地勢可以將海岸看得一清二楚。2005年的清明節過後的日子,多雲陣雨的天氣已較為明豁,草木也換綠了茂盛了準備迎接夏天的到來。我們在這樣的時機裡來到這坦克車藏身的樹林前,畫著有別於閩南古厝、鄉野田疇以外的題材。洶湧的海濤拍著岸,添了一股戰爭肅殺的況味,也加了心中幾許的慨歎。

我是順著村邊的道路過來的。這村路旁有些荒田,也有一小畦一小畦的菜園。田主人自製的布偶稻草人栩栩如生,將高麗菜、紅蘿蔔、芹菜、油菜花、大蒜等菜蔬照顧得發綠發亮,一片盎然。歇腳觀賞了片刻菜園風光,轉了一段土路,就來到坦克車舊林。

霧裡的舊樹林已看不到大海,海浪聲也小。坦克車看來是有些老朽了,銹痕多了,有些機件也零落在地。不知這三輛戰車曾參加過哪些戰役?曾在戰場上如何出生入死?現今,只能緊守海岸,默聽著浪濤拍岸,靜看著夕陽西下。在這些退伍的坦克車旁徘徊著,看看內部的構造,摸摸堅硬的鋼身,那一幅不能動的雄姿,叫我心中不有些糾葛也難。

真是恍如昨日,這一趟的重遊舊地相隔兩年。歲月啊歲月!

離了林子,來到歐厝濱海道路,廢棄軍營外的大片九重葛滋盛,紫紅的花朵離離點點,給了我這晨行人一些歡喜。路兩旁新種的烏木臼木細細弱弱,稀疏的菱形小葉點綴枝稍,沾著春光。歐厝村莊在路右邊樹叢的下方,燕尾馬背的屋頂靜靜在霧中,像似白雲深處有人家,沉醉在幽靜淡遠之間。曾經,在這平實莊嚴的村莊裡接受燕尾馬背的試煉和那夏天午後烈日的煎熬——順天商店樓仔厝和幾棟舊厝圍合的屋群、祠堂旁的護龍、梳式佈局的石厝群、五顯廟前的田野、大潭旁的頹圮老屋等,在在都有著我們留戀的深情。

在村子裡,一個異鄉的女孩和男友自台灣來金門工作,她曾在我正愁困如何去畫好屋頂上的馬背時,迎面走來請求我幫她畫幅人像,可惜的是她不知我剛學畫,如何去捕捉她那削瘦又有些抑鬱的面容?我問她怎會到這兒?她支吾其詞。看我畫了一陣就離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想到莫迪里亞尼「吉普賽女人」那幅畫,畫中那女人所流露出的氣質。

也在村子裡,曾去造訪一位同事家新翻修的古厝。在廳堂中,乍見一幅行書,感觸頗久。那幅字書寫著蘇東坡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是宋神宗元豐五年,蘇東坡被貶謫到黃州時的作品,時年47歲。先前,在妻的寢室裡也掛著同樣詞句的字幅,那是用「曹全碑」秀麗流暢的隸書體寫的。我們曾相互談論著這才氣縱橫的詞家以及詞中的人生態度。那時也曾爭辯該用何種書體才能將詞意淋漓盡致表達出來?我認為隸書平正些,該用行草的不拘,好表達那份瀟灑豁達,浪漫自得的人生態度。妻認為「也無風雨也無晴」後那番自然舒順的心情用優雅的字來書寫又何妨?孰是孰非?想想,我是憧憬那般逸懷,她是悟識後的篤定,都自有道理?只如今,沉思往事,如夢裡。

過了村,下坡直奔歐厝海邊。海仍在霧的籠罩下,一片渺茫。後來,到海岸上的草原地帶,看了一會那些能抗旱也能抗鹽霧的草叢。草盤延著廣大地域,像似一座天然的牧場,樂得有些人家在那放起牛來。草是不簡單的,看看那些在田野上隨處可見的甜根子草、狼尾草、五節芒等草族,莫不有著堅韌的生命力,讓人佩服。

經過東沙溪,聽說那兒曾有水獺的出沒,對於這瀕臨絕種的保育類動物,能否遇著,可要靠緣分。我沒見著,這也好,少去干擾,這是最好的愛護之情。遇不著水獺,倒是驚見高高樹梢上喜鵲的巢,那樣的構築,不得不多瞧幾眼。

離開後,就進入珠山地界了。過珠山靶場,再過古城植林地段,臺灣海桐、光臘樹、臺灣欒樹、相思樹、白千層等幼樹株株在霧裡透著嫩綠的姿顏。然後再經赤山、翟山,就順大馬路轉回。

離海較遠了,霧淡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歸途,就一路放輪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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