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我回家
一
阿霞望著班駁暗枯的天花板,對著不知名的對象祈求,希望子女當中快有人接她回家。
選擇這家安養院,對她而言是半推半就,媽媽就是如此,子女決定的事總不推翻。初進住時,她坐著輪椅,看著,知道這兒的環境不好,可是兒子們直拍著她的肩說:「客廳多明亮」、「看護好專業」、「同年齡的朋友好多」,既然他們說好,她也接受,當媽媽的就是這樣,兒子在外面闖禍,一問,他說沒有,她就相信,就算事實證明他犯下滔天大罪,她也認為是栽贓。
如今她後悔,這裡不是兒子口中的天堂,這兒是人間地獄。客廳怎麼是明亮?白天,工作人員說陽光強烈,不開燈,可惜窗戶開向南北,陽光東西地跑,怎麼也進不來,到夜晚,又說怕影響老人家的睡眠,不開燈,若燈突然亮了,不是家屬前來探訪,就是政府督察,迨他們離開,又是黑暗。
說到看護,也是一陣心酸,真有護士資格的是掛名假人,實際施行護理工作的是見錢眼開的老闆娘和國語不通的外籍勞工,她們打針像在施展巫毒惡術,一刺再刺,手臂嚴重瘀血,但外人一問,這些鬼女就說是因為老人血路不通,正常底。她想反駁,總被說是不懂專業,要她閉嘴。
至於那些同年齡的朋友,越看真是越嘆氣,隔壁床的,不知她叫什麼名字,只是躺著,張大一雙泛黃屍眼,整天盯著莫名目標;對面的從沒張開眼,他瘦得皮包骨,假看護替他翻身時會發出口卡口卡聲響,她原以為是床聲,迨他死後才知道那是骨折,她猜想他是被她們「折」到死;而那些能說話的,一開口就是埋怨,「這裡很臭」、「她們很壞」、「我又受傷」,此話一出,老闆娘就前來阻止:「不准說,妳懂什麼,再說,下次不幫妳換尿布,讓妳臭死。」因之,老人們聚會只是嘆氣,一天一嘆,活著都怨成死的。
二
她初來時只是老人病多,手腳沒力,大小便失禁,高血壓,只能吃藥控制,按時照料就行,不過這兒的環境與人際讓她的心理壓力劇增,最後淪落到插管維生,管子一進身體,她才知道什麼叫等死。
睜眼,身體動不了,想舉手,手的神經似乎斷了,無法回應大腦召喚;想說話,嘴裡大管、小管一堆,壓著喉頭,吐不出個聲音;唯一能動的是眼皮,早晨眼一睜,她就不閉了,既是沒有多餘體力掌控眼皮運動,也是不願讓活著的最後希望破滅──若不能看,只是具心臟還在跳動的屍體。她不想早死,還願望有人接她回家,所以張大眼,撐命盯看,不讓命殘斷。
「媽,我來看妳。」她的小女兒──碧雲突然出現。她的瞳孔剎時放大,神明終於派來天使,允應她的祈求。
「妳過的好嗎?這裡的生活好不好?醫生有沒有照顧妳………」碧雲的每個問題都有答案。老闆娘說:「生活很好,都得到應有的照顧。」她拿出衛生機關的查驗報告,每一項都是合格,「醫生有來,每天來十幾次,親自檢驗每位老菩薩。」她又拿出一堆簽了名的病歷表。對於碧雲這種現代中產階級,表格說明一切,政府機關認可了、合格醫師簽名了,這兒就是安養天堂。
「媽媽,這是個好地方,幸好哥哥花時間找到,沒把妳送去另一間,我聽別人說,另一間好可怕,活得進去,死的出來,看護會打人,醫生是假的,偽造所有資料,騙了好多人,要不是記者發現,不知道還會死多少人。」
阿霞越聽越無奈,她自問:我讓小雲接受教育,不該是聰明的嗎?怎麼瞎得如此?她該與我眼神交會,看看我有多少怨懟積在雙眸。
話,說不出只是白廢。碧雲離開,回美國繼續她的生活。她知道女兒這一去,再返國時就是參加自己的葬禮。
三
「老太太,醫生說可以取出管子。」新來的看護細心抽管,「不舒服的話,跟我說。」她微笑著。
阿霞享受這片刻。她住久了,知道這個環境多駭人,正在隔壁房叫囂的,三個月前也是這麼溫柔。
「快一點!」老闆娘罵著,「要做多久,不是只有她,還要負責很多人,每個都花這麼多時間,一天怎麼做得完,沒做完,要是被衛生局舉發,我怎麼經營下去,那有錢給妳。」
阿霞吐出管子,順便嘆口大氣,就是這種虐酷催促讓每個天使般的新看護變成夜叉。
「對不起,我要快一點,不然又被罵。」她的手快了,當然弄得不舒服,一不小心,打破阿霞的嘴皮,她想要護理,可是被老闆娘制止,「破皮而已,管什麼,她身體裡面破的更多,要是什麼都照顧,那來的人?她是來等死的,不是來安養,看這裡也知道,她的兒子要是孝順,就會多花錢找更好的,想要便宜又舒服,那有這種事,一分錢一分貨,每個月花幾千塊就要我服侍她像個皇后,怎麼可能,看清楚這一點,這裡是送葬館,我們是在幫這些小孩處理死不掉的父母,不是替他們照顧,早點死,可以換一個新人,這一行就是這樣,住久,家裡付不出錢,欠債,虧的是我們,到時候沒錢,那來的薪水,隨便就好了,死,也是命,至少這裡有人陪,不用在家孤一個人,死了沒人知道。」
四
她自知活不了多久,不,也許可以活得更久,也許病會好,只是來這裡,沒有光線、沒有希望、沒有笑容,開懷不了,心煩悶,逝,越來越近。
新來的看護終變得惡毒,「叫什麼!吵死!我很忙,還要聽妳叫,我只是工作,不是妳的女兒,要叫,叫給她們聽!」
阿霞口乾,想喝杯好茶,進來之前,她買了一斤上萬元的高級茶葉,至今尚未開封。第一次喝是大兒子陪著,她記得那甘醇,清無雜質,滑如天水。
怎麼突然想喝茶?住了半年,以為已經遺忘它,現在想起,或許因為要死了,湧現最後的慾望,不過它們是滿足不了。她知道活著是喝不到它,若真想喝到,就待斷氣後,透過遺照,喝著葬禮貢桌上的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