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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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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著對岸,看著長堤,天色仍是晌午高照的艷陽,一切又回到午後的靜悄,河流也依舊安祥的淙淙流著。河床的泥沙已高過河流,舊有的一條水泥橋淤塞後,橋上方積成一個小潭,水便從橋上流過,把橋下方沖成一股迴旋的急湍,像一個放水的水庫,你想起母親告訴你的那個橋名:水底橋。你再重覆這三個字,覺得很興奮,這個橋名很美,美得有些淒楚,多麼悲劇性的一座橋,它挺立水中像一位悲劇英雄。

在下游的地方,你看到了一座大橋,長長的橫在水流平緩的地方,由那裡可以通到對面的山城,因了它,水底橋人車熙攘的繁華年代過去了;你一直告訴自己說:這不是沒落,只是不得志而已。

遙望大石錯落的寬廣河床,稀疏的蘆葦叢散佈著,你望著對岸的山城,漸漸地,你覺得一切都自然而且熟悉,你不知道那是否因為母親的關係。

你起來叫住位小男孩,然後往人群散去的方向走去。

那天,你來到這個村子,你沒有想到這個村子只是一些無人的房舍。那時,你覺得是走入一個沒落已久的部落,你被那種沈寂拒絕了,甚至,你還覺得你是被母親遺棄在這無人的地方,那個叫阿昇伯的老人,連鬼影都沒有看見。

你也沒有想到在你納悶的走完這村子唯一的街道時,你卻碰上了一件意外的事,在那河堤上人群的觀望中,你知道河裡淹死人了。

你在人群外想找一個較好的立足地,但那狹長的河堤擠了那麼多人,似乎再也容不下你了。你的出現沒有受到絲毫的注意,你的存在更不如那河中死人的存在。你看了這幾乎是全村子的人,卻不認識阿昇伯是誰。

你看到四個年青人把淹死的孩子抬上岸來,在大家細細的議論中,你知道這條河流每年淹死一個人,那口氣是那麼平淡而且帶著命定的意味。不管是誰都會有淹死的可能,那時你竟然這麼感覺,在那一套鄉土傳說裡,人們是如何的肯定死亡呢?每年都會有人淹死在這河裡,他們重覆著他們的話,使你覺得那裸著身子的男孩,就在這種人們的宣告下被犧牲了。他那挺直的身子,再也不能看到所謂的生命以及所謂的死亡,只同於一個木刻的俑像。

你想起古代那以人祭河神的故事,你告訴自己:

「在這個肅穆的儀式裡,這孩子正受到全村人的致敬,因為他為全村人犧牲了。」

在一段時候,你覺得黯然,靜立在人群中你感到孤獨,你不能明白這種觸發是因何而起,彷彿你在參加一個葬禮,但那種悲戚是不屬於你的。

那個聲音沙啞的婦人想是哭得很久了。一個小女孩拉著她茫然的看著人群,那婦人就跪在小孩身旁,她的嘶喊是一種無助的抗議。

「陳老師來了!陳老師來了!」

在眾人回頭望去的方向,你看到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條小路上跑來,臉上有些著急,他爬到堤上,慢慢的走過來,眼神有些遲鈍。那個婦人望著他丈夫,停止了哭泣。

「你是怎麼當老師的?孩子逃學了都不知道!不是早告訴你嗎?七月初一就開鬼門了,不能讓孩子到水裡玩——」她撲倒在孩子身上:「都是你哪!我的乖兒呀!」

她再度的哭聲,壓住了一切沉默,男人默然的蹲下身子,探著孩子的鼻息。你聽到有人噓唏,「唉!這是陳老師唯一的兒子呢?」

你黯然的退出人群,你只覺得這事情多麼與你無關,你又回想起母親彌留時那個靜悄的夜晚,你曾是多麼的孤獨。

你看到一群小學生圍過來,在人群外鑽動著戴黃帽子的頭,輕聲的在傳說:「陳老師在流淚。」

警察來了,人們帶著屍體往村子裡走去,你獨坐在堤上,只有幾個遲來的小學生仍戰戰兢兢的走到岸邊在指指點點,你有些失落,你不知道那是一種喧囂後,突然的寧靜或是擁擠突然散去後所產生的空虛,還是被納入陌生的情境而又無法進入的惶恐。

你想起畢業典禮散會後,一個人獨坐禮堂的空虛。此刻人們失去他們的親友,而你又失落了什麼,你自己也無法明白。或者只是人生舞台的幕開幕落以及觀眾朝聚暮散的那種悵惘吧!

許久,你仍奇怪自己的無法進入人類死亡的哀傷。

阿昇伯人真好,他親切的告訴你母親的年青時代,他用朗爽的笑聲告訴你:

「你應該叫我伯公才對啦!你媽媽就叫我阿昇伯了。」

但是你一直還是叫他阿昇伯,你覺得這樣來得順口而且親切。

你告訴阿昇伯母親問好之意,但你沒告訴他母親已經在一年前過世了,在你極大的激動下,你仍抑制住那即將脫口而出的衝動。在老人口中,年青總是金色的,你想著阿昇伯口中那年青的女孩,你卻不敢想像母親那日漸憔悴時的影像,作了很大的努力,你仍無法從那乾皺的面孔中找尋到一些青春,在這些年的苦難裡,不管誰的青春都是要被埋葬的,只有死去,只有那逝去的遙遠回想才能多少帶點美感;最後,你終於在父親逝世時的許多年前,母親帶著淚的淒楚中,想及一個最美的影像,只有那瞬間,你又想起河堤上那哭泣的婦人,人只有面對死亡的傷痛才是最真實的感受。

你終於流下了淚,母親死後,你不是很堅強的沒有流過淚嗎?終於你發覺,在這老人面前你無須再有任何的矜持。

母親活了,活在老人心中,就讓她永遠活著吧;阿昇伯怎會了解你心裡那股悲哀呢?從小失去父親而今又失去母親的無依,怎是阿昇伯所能知道的呢?雖然,他也禁不住流下了激動的淚。

在一陣沉默中,你想起畢業典禮後本班的惜別會上,想起母親的那股淒楚,那不是因為同學都有父母陪同的緣故,你知道只有在生離的感觸中才能進入死別的回憶裡,只有在那失落的時刻,母親的影像是這沒落的家族中唯一鮮明的色彩,可以填補你自己所謂的蒼白,惜別會後,你和那個你喜歡的女孩出去,兩人竟嘻嘻哈哈的只講些戲耍的話,好像分離根本不算什麼,其實你心裡明白,兩個人只不過要沖洗掉離別的氣氛,不願去面對罷了!當時,你自己也清楚,你根本無法從心中的矛盾中掙脫出來,告訴她你曾喜歡過她,依稀有母親的影像一直在你腦中。

惜別會後的第二天,你匆匆的趕回家去,沒有和任何人說再見,家曾在任何你失意的時候召喚著你,而今,走回那冷清的院落,你又孤獨起來,你想起母親臨死前那個很長的故事,那個村莊,那個叫做阿昇伯的老人。

這位曾給母親年青時溫暖的老人,此刻你抹去眼角的淚,告訴你村中發生的許多事,以及今天淹死的小孩,在阿昇伯那長年的記憶裡這一切都變成一個個很美的神話。死亡,彷彿在老人的信仰裡變成一個遙遠的天國。

「………在這鄉下,人們總相信一個人的凶死,一定是由於另一個鬼魂作祟,這個孩子淹死後,去年淹死孩子的母親就會偷偷的到土地公廟去拜謝土地公,然後燒些銀紙,好讓兒子帶去投生。村裡的人還要請道士來把新淹死的鬼魂趕到下游那個“平頂灣”去,聽說許多人在晚上都看到“平頂灣”那一帶有鬼火來來往往呢!明天晚上他們就要趕鬼了,所以千萬不要到壩上去,碰到了可要走衰運的呀!」

你聽著,一個聊齋的世界出現了,你可以想像每個夜晚那忙碌的另一世界,過著月升月落的生活,你覺得在鄉土的傳奇裡,人與鬼多麼的親近。

「………不過,大後天就是七月半了,大家都殺大豬普渡,鬼魂就會安靜多了。」阿昇伯說。

火光中,你看到頭綁紅巾裸著上身的道士念念有詞,幾個壯漢也是頭綁紅巾,手持木棍火把,在堤上分開站立,案桌上供著法旗和祭品,一卷經念完了,一個年青人蹲在地上燒銀紙。

你抬頭望去,對岸山城那一長帶的房屋變成了連綿數里的燈市,在隆隆的水流聲中,你覺得夜晚螢火蟲飄忽的鬼域,竟是一個很美的很安祥的所在。

火把的焰舌上下竄動,道士的臉孔黑影閃爍,第二卷經快念完了,沒有一些動靜,你覺得對岸輝煌的燈市在夜空的淒清裡,顯得溫暖,遠近的家犬把吠聲拉得很長很長,此起彼落。火把的陰森漸濃,火勢小下去了,道士的誦聲漸小,當他們點燃另一隻火把時,焰舌又上竄起來,道士的聲音提高,他全身顫抖著,幾個壯漢瞪大眼睛輕聲的說:「來了!來了!」道士揮起七星劍,一手拿著一面鏡子,在堤上跑圈子,一聲大喝,幾個漢子也跟著大喝起來,揮動著棍子,散開在道士的兩旁,吆喝的往下游去了。

火光隱去,吆喝聲隱去,只有狗吠的長聲仍激盪在夜空裡,農曆七月十三的月,突然的透出來,照著水底橋的水流,照著寬廣的河床,照著隱隱的對山,山城的燈火仍連綿數里,北斗七星很突出的掛在天上,你在岸邊坐了許久,才回到阿昇伯的家裡,想像中你覺得下游真有鬼火往來,你再度覺得,在這純樸的鄉土上,生與死的世界竟是那麼的接近。

你依稀記得阿昇伯告訴你好好的睡覺,你說你已經醒來了,你很想知道這是什麼時刻,你很想爬起床來,終於你知道你什麼也不能做了,頭痛欲裂的昏暈,叫你只能在這可以睡好幾個人的大床上躺著。在你稍稍清醒的時候,你害怕粉刷石灰的四壁以及白天花板,它們總以那種慘白在壓迫你,在這種蒼白的脆弱中,你不敢去面對心靈深處那黝黑的部分。剛一醒來,你已明白這一切,你再也不能隱遁這個事實,你用手撫摸心窩下鼓脹的肚皮,在這種觸及下,你再也無法隱遁了,你可以想像醫生在病歷表上會怎麼填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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