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有一時刻,你在等待那全然的崩潰,或者更嚴重的昏眩來吞噬你,然而,壁上鐘聲與心跳的呼應,正製造著一股末日來臨似的陰霾,在掛鐘那沒有起伏的響聲中,一切都可能突然靜止,你有時很緊張的在等待那馬上就會來到的停止,你一直在想這個古老的鐘必是快停了,你告訴你自己不能再等待靜止。
朦朧間,你覺得這個村莊對於你是多麼的不尋常,你不知道你已作了如何的歸屬,你依稀記得那窗外暴風雨來臨前沉鬱的綠樹,藍得多麼深,那樹後的空隙多麼的蒼白,在濃雲沈沈的覆壓下,你的心在下沈,一切響聲都被摒棄,力量總是在極度的寧靜中爆發出來,然而一場暴風雨的宣洩豈是你期待的?你期待著一個鮮活的未來,那個未來如今已被一種病的蒼黃塗抹,在那日漸乾枯的心神裡,再也沒什麼好醞釀的,如今你才明白昨日淹死的小孩那種死亡的奉獻是多麼單純。這個庭院式的房子竟然像要成為你最後的家,你想起母親的童年,在這裡母親是幸福的。想著,你彷彿又回到母親的懷中幸福的睡著。
阿昇伯放水燈回來了。他慈和的臉──那種老年人特有的丰采,使你感到從來沒有的慰安,你不能明白,一個老年男人會給你這種滿足,於是你企圖猜想父親當年的容貌,但你視自己是長得像母親的,為什麼總沒有人提起父親?
「你好好睡吧!不要多說話了,你看你的臉多麼黃!」阿昇伯走過來。
「謝謝您──放水燈好──。」突然你覺得不該問好不好玩,一時就接不下去。
「已經放好了,平頂灣那一帶擠了好多人,你不曉得那些小傢伙壞得很哪!用竹竿把人家水燈拉過來拿上面的錢,所以一路上我都守著水燈讓它漂遠些,放水燈是要放得愈遠愈好的。」
水燈的樣子你是見過的,用兩三枝小芭蕉樹幹連在一起,上面插了旗子放些硬幣,你認為這應該是與那些亡魂有關的。
「哦!」你輕輕答著「阿昇伯,我想,我應該回去了。」
「嗐!嗐!你可別見外,以前你媽還不是常住這邊,無論如何病好了再走,不然也過了節再走。」
其實你怎會不知道你是走不了的,只是你不能讓那最後的時光全然委頓在這裡。
一陣昏眩襲來,你闔上眼睛,阿昇伯走了。
………
那天給張的信還沒有回音,或者早已寄到家裡了吧!張,在那個夜晚我們何必裝得那麼高興,無邪的歲月早過去了,我怎能再用笑臉與妳作別………。
黃老師何必要我回去呢?做個助教又要在學校蹉跎歲月,當初就想到外面去混一陣的,反正我已一無牽掛,唉!黃師母不該問起母親,她不該表示對我同情,我不是仍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
你們都準備當預官去了,當初還說要到成功嶺看你們,何必呢?總會有人去送你們吧!那個餞別會那麼遙遠不可期啊?我實在很難想像你們穿軍服戴鋼盔的模樣,其實我也很難想像自己戴鋼盔是什麼樣子,要不是這個病,照樣是甲等體位………。
劉醫師說:你這個病不是藥物一時可以治好的,總之,多休息更勝於吃藥,畢業後休養一陣時間吧!劉醫師,你不必隱瞞了,為什麼不乾脆在病歷表上填上一個明確的絕症?從高三起,我就曉得這個病是沒有辦法的,父親也是這麼死的吧!還有母親………。
黑暗中你聽到遙遠處大戲已經唱得熱鬧,花旦尖細的嗓音傳來很清晰,無端的你想起那隻沈鬱的歌:
「到那死的辰光啊!留給我的只有寂寥。」
你奮身而起,一支五燭光的燈有些昏黑,過門時,你不由得撞上板門。阿昇伯一家人已經出去了。
走出門,你投身在雨後沒有星月的一團漆黑裡。只有田間的蛙鳴唱著一個遙遠世界的歌,在你昏暈的腦際響成一種呢喃。沒有一點是真實的,這個身子或者是茫然的思想。你必須走,走出那慘白的房間,你不能等待那全然的崩潰。
母親死的那個夜晚,暗路中,你一個人跑數百公尺的路去叫叔叔,在那種漆黑裡,只有遠處的一排燈火給你一些暖意。此刻,你望著竹林後那山城連綿的燈火,同樣有一股暖意,於是你在暗路中踉蹌行去。
走完這一段暗路,你的昏暈有些承受不住那突然面對的另一個通明世界,人群像是被安置在這裡,把一條路擠得滿滿的,叫賣聲、車聲、戲臺上的鑼鼓聲織成一片交響,透過你昏暈的腦際傳來,你發覺像一種交響的樂章,而不是一種吵雜。
很快的你擠身人群,一切顯得多麼自然,人群自然的帶動著你,有時,你撞上了前面的人,但是你發覺人們專注的在做他們的張望,根本沒有注意這回事,於是你漸次清醒起來,你自覺到你的穿梭是的多麼孤單,人潮中誰也不會注意到你的存在。
人們真高興,不停的說著笑著張望著。經過了許多年沒有再參與這種熱鬧的祭典,你覺得那種人豬相望是多麼的滑稽。
你看到兩個啞巴站在一隻得獎的神豬前,比劃得很高興,不用言語,那神情全都洋溢了。幾個小孩在人群中嬉遊,一個從身後把你推向另一追趕他的小孩,你踉蹌地幾乎跌倒,他們又嘻笑著去了;一時,童年那鮮活的記憶全湧上來,你定神隨人潮而去,你覺得那股喧囂已完全能夠明白了,和市區鬧市絕不相同的一種喧鬧,你可以理解人們的歡樂,少小那互牽衣袂嬉戲的時光,家家宴客傾注狂歡………。
只有在這裡,只有這個帶墨鏡的算命先生才是清明的,你可以想像那烏黑墨鏡下閃耀的是怎麼的光彩,你也在那個暗角的柱子靠下來。只有那隻在僻角不受人注意的豬面對著你,那種被安置在架上的孤寂你完全能夠了解,牠頭上插著慶讚中元的小旗,口中含著的鳳梨使牠張大的嘴像是在開心的笑,然而那僵止的笑容多麼落寞與滑稽,然而,如果每隻大豬都緊抿著嘴,那苦臉要叫人們多麼的惶恐呢?今天是這些神豬的日子,歡笑的卻是來自各地的人群,他們笑著擠過去,恍惚在你面前,又退得遠遠地。人們不停的湧現,人們盡情的喧囂,你奮身擠入人潮,你回望那打著瞌睡的算命先生,他漸漸的遠去,消失在洶湧的人群背後。
年年的大豬都是那個裝扮,作為犧牲的悲哀豈是那五光十色的彩燈以及人們的歡笑所能掩飾?年年,簫管吹奏著昇平的盛世,你想到母子相依的那段苦難,是屬於那一年代的故事呢?
街道上沒有一點風,空氣被人群壓擠得膨脹開來,一時你也輕飄起來,一支支慶讚中元的旗子也飄動起來。你快步的走去,不知走到那個方向,每個方向都擠滿了人,一張張陌生的臉。
擠過了長長的人群,你回過頭,那個夜空下燈火輝映的夜市已成另一個世界,只有戲台上仍傳來花旦尖細的嗓音,你不知道,上演的是一齣多麼的悲歡離合,夜空下那浮動的蒼茫多麼虛渺──。
你走到那日來過的堤上,經過們的這一陣狂歡後,你再也無法定下心神,那日人群散後失落的獨坐又從記憶中回來,多麼戲劇化的拜訪,一幕幕過去的舊事都紛雜的湧上來,而那種逐不去的昏暈又沉重的吞噬著一切。
「你願意再考慮嗎?」
「我會的,黃老師,我在想,呆在學校已經很久了,真想出去走走,到外面同樣可以過得很好,你知道我已一無牽掛。」
「當然,我能夠了解你這份心情,說實在黃師母也希望你能夠留下來,她覺得你太孤單了。」
「謝謝您!我想還是再考慮幾天吧!再見,黃老師!」
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學校或者一定要出來呢?其實自母親死後我一直都沒有認真過,如今出來就是決定了,或許有一天我會回去看黃老師吧!
張,別來可好?四年來我一直覺得妳我在以前就似曾相識,母親死後,我才知道妳很像母親………。我真想帶妳來看看阿昇入籍他是個好人,或者明年吧!明年的中元——
你面對著那份回想的孤獨,奇怪每次總想起黃老師與張,一個是關心你前途的人,一個是讓你在失意時找到慰藉的人。還有家,此刻家是多麼遙遠,同樣的幾近於虛渺,你望著隔岸的燈火,它又給你這蒼茫的遙望一點暖意。只要過了水底橋,只要過了山城,明早就在回家的道上了——。
你從堤下走去,水底橋靜靜的在水底,河水仍從橋上流過。
那個午後,那個孩子是怎麼死的?那個婦人的傷心——。
今晚那些亡魂都往街上去了吧?這個普渡真好!人鬼同饗——。
那個趕鬼的道士多好笑,趕走了還不是可以回來嗎?這個安祥的世界多美,阿昇伯口中的女孩多美,這個村莊多奇特,彷彿是你的家鄉——。
你往水底橋走去,雨後水水漲了。北斗七星隱約可見,家就在那個方向。
張,明年的中元妳來嗎?妳可以看看這個人鬼同饗的普渡,妳可以認識叫阿昇伯的老人,他必定會喜歡妳的,因為妳像母親。我不該忘了告訴阿昇伯明年再來看他。
你往水裡走去,踏上水底橋,你看著漆黑的寬廣河床,你想這段夜路必定很長很長。
明天,將會走到那個所在?
你看看下游的平頂灣,朦朧間似乎真有許多鬼火來來往往,他們在那個世界召喚著你。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