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緣
去年六月初,蘭妹從台中來電告訴我:「姐!文蕙的先生過世了!」。當時我的腦筋突然打結,傻傻的問她:「哪個文蕙?」「台北屘姨的大女兒呀!」。我有種被雷擊中的驚訝!無力的再問她:「什麼時候的事?如何過世的?」「昨天早上文蕙六點起床時,就發現她先生過世了。」「他不是一位軍官嗎?身體不是很好嗎?」「是啊!他一直都身強體壯,沒病沒痛!可就是『無故睡死』了!」。
隔天一早,我打電話找屘姨,只聽見她在電話中哽咽的說:「我們也不知道「東東」〈文蕙先生的小名〉怎麼說走就走?」「驗屍報告是如何說法?」「說是「心肌梗塞」致死的。」「文蕙還好嗎?他們那兩個雙胞胎女兒,不是還在讀國小三年級?」「是啊,可憐那兩個孫女啊!嗚嗚……文蕙本來就有些精神不穩,如今東東突然走了,她一見到我,只會抱著我痛哭!」。我只能在電話這頭,陪著屘姨拭淚。
文蕙與我是從年少就被公認長得最像、最好命的表姊妹,而且我倆還不約而同都讀英文系。我比文蕙大五歲,但每次見面都會互相消遣,她最常笑我:「誰跟你一樣啊?那麼沒膽,連對人說個NO都不會,我只是不小心跟你一樣是父母親最寵愛的女兒罷了!」。後來聽說她交了個小她一歲的男朋友——東東。東東是軍官學校畢業的高材生,後來又考上台大某個研究所,不過還是選擇當終身軍人。他是家中唯一的男生,上有寡母與一位姊姊,姊姊已出嫁,所以東東完成學業後,馬上與文蕙結婚。本以為他們能像童話故事中的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文蕙未嫁時,是父母與弟妹的驕傲,養成她有些驕縱、不服輸的個性。偏偏婆婆對她所做的事情百般挑剔,包括燒飯、洗衣、做家事………。沒有一樣能博得婆婆的歡心!更重要的是,結婚五、六年,文蕙還沒幫他們家生下一男半女!東東每天下班,就是夾在兩個最愛的女人當中做「和事佬」!最後只好請文蕙退讓一步,辭去外商公司秘書的工作,回家專心「做人」。文蕙答應了,可是整天悶在家中與婆婆「相看」的日子,使她漸漸患了憂鬱症!
幸好,不久她懷孕了!夫妻倆為了這個遲來的小生命欣喜若狂,婆婆卻只是淡淡的說:「高興什麼?是男是女還不知呢!」。也許是老天爺在開文蕙的玩笑,當超音波照出來是一對雙胞胎女兒時,文蕙幾乎昏厥過去!多虧東東耐心安慰,她才逃過婆婆那雙鄙視的眼睛。婆婆雖然不稀罕孫女,但是當她看見兩個一模一樣的娃娃時,終於綻放出少有的笑容。文蕙以為這兩個女兒可以幫她擺脫「婆媳不和」的困境。事實卻是,有了女兒後,婆婆跟她爭的除了丈夫還有孩子!婆婆嫌她笨手笨腳,不會照顧她的孫女們,所以兩個小女兒理所當然都被婆婆抱進她自己的房間疼愛囉。生產後的文蕙更憂鬱了,神情一天比一天憔悴,晚上非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東東不忍嬌妻受苦,只好帶她去看精神科。一年一年過去,女兒們慢慢長大,文蕙常常雙眼無神的望著天真可愛的女兒發呆。她已經變得如她婆婆口中說的:「整天恍恍惚惚,連家事都做不來,何況帶孩子?」。文蕙只會在屘姨去看她時,抱著母親哭泣。而屘姨掉的眼淚絕不比她少,她好捨不得花樣的女兒竟然落成如此這般!為了讓文蕙走出那個如同鳥籠的家,屘姨拜託認識的一間佛寺裡的師父,讓文蕙白天去佛寺幫忙做些雜事兒,薪資則由屘姨自掏腰包,文蕙也高高興興的每天搭公車去佛寺上班,根本不知道,她領的薪水是自己母親給的!
這回東東突然歸西,那個外表看起來平靜的家,頓時落入無底深淵,東東是這個家的唯一支柱,如今他不聲不響的離去,家中剩下四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屘姨全家只好出面幫文蕙處理東東的喪葬事宜。文蕙依舊時而清醒時而痛哭。那晚我給文蕙去電,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我問她還好嗎?她說:「該哭的我都哭過了,東東只是太累了,先休息。」「你的女兒們呢?」「喔!她們姑姑下班後,開車送她們去殯儀館看爸爸了!」「可是現在是晚上八點多了耶!」「沒辦法,我們家現在沒有人會開車,況且小朋友也要上學。」「你自己還OK嗎?」「我也不大清楚,只曉得無法讓自己集中精神,醫生建議我一定要繼續吃藥,因為我有很嚴重的躁鬱症。」「你會想傷害別人嗎?」「我會想自殺!」「你做過什麼?」「我曾經從捷運上 JUMP OFF !」「後來呢?」「被人家救起來,住了幾天醫院就沒事了。」她訴說的語氣好像「事不關己」,我可嚇壞了!過了一會兒,卻又聽見她在電話那端抽抽噎噎的說:「閣兒姐姐,我真的好想念東東,他對我很好、對我婆婆也很好、對女兒也很好,他們同事都說他是一個很好很負責的人!我一直覺得他太累了,除了工作繁忙、還要我們一家人都快樂。………他一定是太累了,才來不及跟我告別。我晚上完全睡不著,吃了安眠藥仍然想著他,………嗚嗚………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我無法回答她,只是握著話筒,任由寂寞的夜風,穿進窗口,讓那揮之不去的悲哀瀰漫在只剩一盞夜燈的客廳。她突然停住哭泣問我:「你是阿蘭姐嘛?」。眼淚再也忍不住,我透過話筒提醒她:「不!我是閣兒姐姐!」「喔!我又恍神了,抱歉!」「沒關係,你該好好休息了,我們下回再聊!」。
某晚小哥來電,斥責我不常回家看親人,整天埋首教書、寫文章,自私的只想要有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婚姻與娘家太過冷淡!我苦笑的說:「我曾用二十幾年的青春歲月去經營我的婚姻,可是如今我要面對的是:專制且隨時會倒下的丈夫、叛逆無知的兒子、尚未完成學業的女兒。我能把這一切再帶回娘家,讓老母親整天為我擔憂嗎?娘家有任何人可以幫我嗎?如果要大家都為我擔心,我寧可自尋出路!我知道,媽媽天天盼我回去看她,但我寧願選擇用電話與書信表達對她的思念與愛,把快樂傳給她!而不要她“再”為我難過!」。掛上電話,心中百感交集。小哥不理解我與丈夫之間為何會有「無法溝通」的苦惱,就像我自己也不懂當初為何「非君不嫁」一樣!或許這段因緣上天早就安排好了,所以古時候的人常說:「女孩子是「油麻菜籽命」,當「女兒」時的好命,不算好命;只有「出了嫁」好命,才算好命!」。至今,我不得不佩服古代人的智慧!
丈夫總是怪我不會理財、買東西不會殺價、還會買一些他認為是「阿里不達」的東西,浪費他的錢!但是他沒想過,今日他所擁有的一切是我們夫妻共同胼手胝足努力來的!並非我不愛錢,而是他從小生長在爾虞我詐的商場環境,使他對每個人都無法信任!也並非我清高,而是我不想為了錢,每天吵鬧不休。我寧願為自己活,而不願為「錢」活!如果我的退讓,能讓丈夫高興,那麼我也樂得清閒。腦海中常會浮現一個特大的問號,我們兩個人的價值觀、思想邏輯完全南轅北轍,當年是如何湊在一塊兒的?
現在,丈夫最關心的仍然是金錢,雖然他的雙眼只剩二、三分視力,但是每天還是要看兩三份股市分析的報紙;或「聽」電視上有關股市分析的節目。有時候,我發覺他幾乎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了,難道這就是書上說的,上帝要毀滅一個人必定先使其瘋狂?我知道他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聽到我心中想說的話:「你可不可以,把剩下的日子,拿來多陪陪我們?不要再鑽錢洞了!因為人生是這般無常,你真的能得到你想要的錢財嗎?世界上,每個人都雙手空空來,當然也會雙手空空走。何不趁現在有緣相聚時,給自己和家人多一些美麗的回憶?結個善緣?」。
今日,文蕙失去丈夫,但是他倆對彼此的「愛」將與她長相隨!而我呢?我不知道。師父說過,「世上沒有絕對的冤家與親家,冤親只是因緣和合的臨時現象。」。世界上每個人都很苦,不能忍受苦的人,只會過得比別人更苦!
最近丈夫又因為身體不適去住院,每回醫生勸他登記骨髓移植,他就是不聽。他告訴我:「20年前,醫生就說過我活不過20年,可是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那些身體比我健康的人有的還不是比我早『再見』!我才不要接受什麼骨髓移植,我只要幾個月補一次血就好了啊。」。身為他的妻子,我曾求他、勸他,軟硬兼施要他接受移植,把病徹底醫好,可是得到的是他的責罵與更多的不信任。
如果人類脆弱到「愛別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那麼我能不能祈求上天給我對丈夫多些「憐憫」,讓我不要放棄這份年輕時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姻緣?如果我真的欠他這麼多,那麼我「歡喜做,甘願受」,不要讓這輩子的痛苦延續到來世。即使這是一段「惡緣」,也讓我能珍惜有這個機會將它修補成為「善緣」,那麼這個世界會更美滿,因為我真的不想留任何遺憾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