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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發布日期:
作者: 陳長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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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

二○○七年初夏,我接獲「金門縣鄉土文化建設促進會」的開會通知單。會議的主旨是召開「戰地政務戒嚴時期金馬地區白色恐怖及軍事勤務受難者口述歷史個案調查」第一次專案籌備會議。蒙受該會理事長、民進黨金門縣黨部主任委員陳滄江先生的厚愛,賦予我一個職司「訪談、資料收集、整理、撰稿」的研究員之責。這個任務看似簡單,執行起來卻有點棘手,除了涉及真人實事外,又牽涉到敏感的政治問題。因此,獲邀擔任此職的朋友們,都必須格外地小心謹慎,不只是資料的蒐集與整理,訪談後的求證工作似乎比任何事更重要,這是所有工作人員都必須體認的事實。

看完附錄資料中的幾個案例,對於戒嚴軍管時期遭受白色恐怖迫害的那些案情,的確令人感慨萬千。但爾時畢竟是一個不一樣的年代,沒有歷經過那段白色恐怖歲月的人,永遠不能體會出受難者及其家屬內心所承受的苦難和傷悲。多少受難者,經不起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而含恨九泉;多少無辜的家屬,受到社會歧視的眼光而悲憤終生。然而,除了同情他們的遭遇外,又能給予他們什麼呢?當實施三十六年的戰地政務於一九九二年終止後,部分受難者本人或其家屬,始透過民意代表及各種管道四處陳情,冀望獲得平反後能得到一點精神上的慰藉或補償。但無論是執政當局或軍方,總會搬出一套難以服人的理由來搪塞或為己辯護,真正獲得平反或補償的案例並不多見。倘若與台灣二二八事件、政府出面道歉又發給高額補償金的案例相較,簡直是天壤之別。坦白說,生長在這個小島上的居民,也是弱勢無助的一群,但願執政黨籍的陳滄江先生,能透過此次的個案調查,為更多無辜的受難者平反冤屈,始免辜負島民對他的期望。

看完幾個不同的案例,瞭解到他們的身分與背景後,如果以現在的目光來檢視,個個都是當年白色恐怖下的受害者與犧牲者,不容許軍方狡辯,政府也理應給一個交代。然而,在那個「反共抗俄 消滅朱毛」與「蔣總統萬歲 萬歲 萬萬歲」的年代,憲法賦予島民的自由,完完全全被戒嚴時期、戰地政務體制下的單行法剝奪掉。一句無心話,二個敏感的字,同樣會換來牢獄之災,可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純樸的島民何辜?民房被駐軍佔住,婦女還要遭受騷擾和欺凌,甚至以槍械相向,金門婦女何辜?但是,在該會附錄的二十餘個不同的個案中,卻獨獨缺少一個我最熟悉的案例,那是發生在三十餘年前一件悲傷慘烈的往事。如今,戰地政務實驗終止已十餘年了,多少受難者主動要求平反回復名譽,多少親人為往生的冤魂討取公道,為什麼竟沒人來為一個遭受暴力摧殘而罹難的老年人伸冤?難道她不算是白色恐怖下的受難者?還是她的至親好友早已遺忘了這件事?抑或是另有其他因素讓這段冤屈隨著白骨而腐蝕?

在百思不解下,我順手燃起一支煙,猛力地吸了好大一口,而後微閉著雙眼,再輕輕地把它吐出來。當那一縷縷白茫茫的煙霧從我口中緩緩地吐出時,霎時,彷彿有一個熟悉的老人身影在我眼前浮現著,而這個一生坎坷又歷經苦難的老婦人,正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於是,三十餘年前的一段往事,就像那繚繞的雲煙,一幕幕展現在眼前,讓我在不知不覺中,快速地墜入到往日時光的深邃裡……。

第一章

八二三砲戰那年,在長達四十餘天的密集砲火中,近五十萬發的落彈,讓多少鄉親家破人亡;滿山遍野的牛羊屍首,教人怵目驚心。即使共軍射擊的目標是我軍的工事和砲陣地,但往往射程都會有偏差。經常地,沒有擊中目標物,反而誤傷了鄰近的平民百姓,於是,周遭有砲陣地或築有工事的村落,所受的傷害最為嚴重。多少人因此而傷亡殘廢、造成終生的遺憾;多少田園厝宅被夷為平地、生活頓失依靠;多少鄉親因此而疏遷赴台、在異鄉討生活。島民除了搖頭感嘆外,唯一的憤懣,就是怪這場無情的戰爭。

王家村前是一片寬闊的田疇,村後是一個小山丘和一片濃密的相思林,除了防砲部隊在村郊的東面架有一門高射砲,以及北西南面的三挺重機槍外,並無大口徑的砲陣地,也沒有其他重要的工事,雖然不是共軍射擊的主要目標,但遭受零星或盲目的砲擊是不能倖免的。整體說來,所受的傷害遠較其他有砲陣地的村落為輕,也因此成了一些房屋被匪砲擊垮,而無家可歸的至親好友,暫時避難的處所。

一個悶熱的傍晚,一位叫翠嬌的中年婦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帶著她的獨生女婉玉,行色匆匆、驚魂未定地跨入王家大門。這種情景,村人早已見多了,她絕對是趁著砲火暫停的空隙時間,帶著女兒前來投靠親戚的。而這個親戚,並非平日往來熱絡的至親,只是一個大她三歲的遠房表親而已。迫於家園被戰火摧毀的無奈,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不得不來求助她、投靠她。

當翠嬌見到表姐的剎時,雙腳竟無力地跪倒在地,只見她嘴唇顫抖,淚流滿面,以懇求的語氣說:

「美枝姐,欄裡的牛羊豬隻全被共匪的砲彈打死了,田園屋宇也成了一片廢墟,也沒有本事跟人家疏遷到台灣,現在連個棲身的地方也沒有了,只剩下我們母女二條命,不得不帶著孩子來投靠妳。」

「翠嬌,快起來,快起來!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好!只要我們家有一口地瓜湯喝,絕對少不了妳們母女的一份;只要妳不嫌棄這個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美枝俯下身,順手攙扶她站起,而後搖搖頭,憤怒地說:「一切都怪這場戰爭、都怪那些夭壽袂好的共產黨,讓多少鄉親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翠嬌站起後,用衣袖拭去淚水,轉身對一旁的孩子說:

「婉玉,快叫美枝姨。」

沒等婉玉開口,美枝一把把她摟進懷裡,而後摸摸她的頭,愛憐又感歎地說:

「可憐的孩子,幾年不見,都長這麼高了……。」

霎時,美枝這句話,又觸動了翠嬌的傷心處,只見她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滾落在胸前的衣裳上,她的悲傷不是沒有原由的。

當翠嬌生下婉玉彌月後不久,夫婿即拋下她們母女遠赴南洋謀生,十餘年來只收到他一封平安信,而後音訊杳如黃鶴。她咬著牙,靠著先人遺留下來的幾畝旱田,辛勤地耕耘勉予維生,並以堅強的毅志力,含辛茹苦,把婉玉拉拔長大,原以為苦盡即將甘來,然而,這場戰爭卻毀了她的夢想和家園,悲憤的情緒久久不能自己。

「別難過了,苦日子總會熬過去的。」美枝低聲地安慰她,而後提起她的包袱說:「先把它放到房裡去,我們趕緊煮晚飯,吃飽了好進防空洞。那些萬惡的共匪是不講情理的,完全不顧我們百姓的死活,想打就打,說打就打,像一個發了神經病的潑婦,國軍的砲陣地沒打到,平民百姓卻先遭殃,教人不生氣也難啊!」

翠嬌心有同感地點點頭,而後問:

「阿順哥呢?志宏也好久不見了,一定長高了不少。」

「父子倆利用砲火停歇的空檔,上山挖蕃薯去了。」美枝答著,轉頭看看婉玉,「雖然志宏較婉玉晚出生十幾天,但身高卻足足差了她半個頭。都已經十二歲了,還是小蘿蔔頭一個。」

「男孩子發育較晚,一旦轉大人,就像小豬吃了豆餅,很快就會長大變壯的。」翠嬌說。

美枝端出一畚箕大小不一的蕃薯,翠嬌和婉玉坐在大廳門檻的石板上,用老舊的「蕃薯刀仔」,幫忙刮蕃薯皮。她自己卻走到大廳後面那排儲存五穀雜糧的大缸前,掀開一個較小的缸蓋,用鋁製的小菜盆,從缸底舀起半盆子已發霉而且結有黃色硬塊的軍用大米。不一會,一隻隻黑色的「蛀龜」,不停地往盆子上爬,甚至有好幾隻已爬上她的手背。然而,那幾隻小小蛀龜的爬動,對於她那雙粗糙的手來說,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見她不慌不忙地從水缸舀起一瓢水,倒入盛米的盆子,順手淘了好幾下,水面快速地浮起一隻隻黑色的蛀龜以及好幾條「鍊仔蟲」。那些浮在水面的蛀龜,彷彿是一粒粒黑色的小芝麻,看習慣了,並不覺得討厭。

她雙手不停地揉搓著盆內那些長著鍊仔蟲和蛀龜,而且還帶有黃麴素與綠黴菌的軍用大米,然後把略顯淡綠的洗米水倒掉復又換上清水,如此的動作重複了好幾遍,依然無法完全清除那些蛀龜以及深入大米內的黃麴毒素。儘管缸內剩下的這些米已發霉,但並非有錢就可買到的,那是駐軍伙食團剩餘的軍用米糧,它是由戰備米推陳換新下來的陳年舊米,屬於不得轉售的軍用物資。去年過年時,部隊為了籌錢加菜,管庫房的補給士不得不偷偷地拿出來賣,倘若不幸被憲兵抓到,賣方和買方都要倒大楣,軍法伺候是少不了的。當他們家和三叔公及二嬸婆偷偷地平分那袋四十五公斤裝的大米時,麻袋外面已有蛀龜在爬行,裡面更不用說。這些小小的蛀龜對農家來說似乎見怪不怪,甚至一點也不在意它的存在。農家的主食「蕃脯糊」或「蕃薯籤」一旦「隔冬」,照樣會生鍊仔蟲和長蛀龜。如果收成的季節未到,在糧食不足的年代,即使蕃脯糊或蕃籤生了蛀龜和鍊仔蟲,煮熟時只要把浮起來的蛀龜或鍊仔蟲撈起,其他的則照吃不誤,農家也從未發生過吃了蛀龜或鍊仔蟲而死亡的例子。

那晚,美枝家煮了一鍋地瓜稀飯,用豆豉和花生當佐餐。而桌上那碗豆豉,剛舀出來時,很清楚地可以看見一條條白色的「豆豉蟲」在蠕動,通常必須先用筷子把碗中的豆豉蟲撿出來再食用。儘管發霉的軍用米糧吃起來酸酸澀澀的沒有一點米香,但在蕃薯裡面能加點大米已算不錯了,其他還想奢望什麼、冀求什麼?誠然有親戚來避難,理應以較豐盛的晚餐來款待她們。然此時,身處的卻是一個不一樣的年代,能夠在砲火中求生存已非易事,況且,置身在這個貧窮的農家,除了自己耕種收成的五穀雜糧和蔬菜外,又能以什麼佳餚來款待她們呢?相信自己的表妹,必定能體諒她的苦衷。

然而,當他們正吃著蕃薯稀飯,剖著花生沾「豆豉湯」當佐餐時,遠方已陸陸續續地響起轟隆轟隆的砲聲。不一會,強烈的火光已在屋頂上空閃爍,繼而地是「咻」的一長聲,以及「轟隆」的落地聲。依他們的經驗判斷,就在村莊的不遠處。

美枝連忙地從椅上站起,順手拉起志宏和婉玉,驚恐地推著他們說:

「你們先到防空洞去,快!」

「來,跟我走!」志宏看了婉玉一眼,不加思索地說。而後拉著她的手,直向屋外的防空洞奔馳。

阿順和翠嬌也同時放下碗筷,相繼地站了起來。

當翠嬌伸手準備收拾碗筷時,美枝趕緊阻止她說:

「別急著收,先到防空洞躲一躲再說,好幾天沒有打那麼近了。」

美枝剛說完,又是一陣「咻」──「轟隆」的巨響。

他們本能地手抱頭再蹲下身。

「快走,共匪是沒有人性的,砲彈也沒有長眼睛!不趕快進防空洞的話,等一下就來不及了!」阿順催促著說。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當他們弓著身貼著牆壁,想快速地跑到防空洞時,一聲震耳的轟隆聲,夾帶著一股刺鼻的硝煙和砲彈落地震起的泥土,把他們阻擋在防空洞外。而這發砲彈就落在距離防空洞不遠處,如果再往前幾公尺,一旦擊中防空洞,造成的傷亡勢必更慘重。霎時,砲彈的碎片四處飛射,落地的鏗鏘聲,聲聲在耳。 在硝煙與泥沙籠罩下,大地更是一片漆黑,只聽到二聲慘烈又淒厲的哀嚎聲,翠嬌已倒在血泊中,阿順的屍首亦已分離,只有美枝幸運地逃過一劫,雖然因過度驚慌而摔倒在防空洞裡的石階上,受了點皮肉傷,然卻保住了性命。

當她聽到防空洞外那兩聲淒厲而熟悉的哀嚎聲時,已深知事情的不妙。她忍痛地站起身,驚叫了一聲「慘啦」,而後奮不顧身,就想往外衝。

「不能出去!」同在防空洞避彈的二嬸婆,猛力地揪住她的衣服,大聲地警告她說:「砲彈的碎片還沒完全落盡,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歹命,歹命!天哪,我那會彼呢歹命!」美枝搥著自己的胸部,神情恍惚地驚叫著。

防空洞內一片譁然,志宏和婉玉驚恐地來到美枝身邊,美枝用力地把兩個孩子摟進懷裡,竟嚎啕地哭了起來,嘴裡不停地唸著:「歹命,歹命!天哪,我那會彼呢歹命……。」

第五發過後,砲彈終於轉了方向,第一個衝出防空洞的是美枝,在滿天繁星閃爍下,首先被發現的是倒在血泊中,已停止呼吸的翠嬌,再來是屍首分離的阿順。美枝見到如此的情景,雙腿無力地跪在血肉糢糊的阿順身旁,一聲聲「我苦,我苦,心肝我苦喂!」的淒厲嚎啕聲過後,竟不省人事地暈倒在地。可憐婉玉伏在母親沾血的屍身上,失聲地痛哭著;而淚流滿面的志宏,卻悲傷地跟著鄰人到處尋找父親的雙腿。

遠方的砲聲依舊,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隨著晚風四處飄散,周遭擠滿著關心的村人,以及主動來協助救援的衛生連醫護兵,原本被視為是島民避難所的小小村落,今晚卻無辜地被匪砲奪走二條寶貴的性命,是他們的命運乖舛?還是戰火無情?可憐的翠嬌,在家園被砲火摧毀下帶著孩子來避難,僅在表姐家吃了一餐發霉的戰備米與蕃薯混合煮成的地瓜稀飯。原以為這裡是她和孩子暫時的依靠和避難所,卻不幸與表姐夫同時成為砲火下的冤魂。而他們的死要怪誰呢?島民除了搖頭感歎、流下幾滴傷心淚外,唯一的,或許要怪那萬惡的共產黨,為什麼要發動這場無情的戰爭!

而婉玉何辜?在失去家園的同時,又失去相互依靠的唯一親人,上天待她為什麼會那麼地殘酷?一生忠厚樸實、辛勤耕耘的阿順,竟遭受到屍首分離的悲慘命運,留下志宏、美枝孤兒寡母,以後的日子教他們如何度過。可憐的婉玉,自小沒有父親的呵護,馬上又必須面對失恃的傷痛。如今,在這個小島上,只有美枝姨是她唯一的親戚,未來的日子必須靠她來拉拔和扶持,相信美枝是不忍心看到她、在這個被砲火蹂躪過的小島上,自生自滅的。往後這兩個孩子,勢必也是她肩上最大的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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