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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弄

發布日期:
作者: 弗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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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的廣播宣報「下一站,三義」。她直覺快見到兒子。

實際上,她還將見到過往的自己。

她走出車站,感覺陌生,好似從沒來過的市鎮,不知道路怎麼走,車怎麼搭。計程車司機前來招攬,她不想花太多錢便拒絕。她想搭乘公車,但被密密麻麻、錯綜複雜的路線圖搞糊塗。

有位司機雙手合十前來,「老菩薩,要去那裡?我載妳去。」

她緊忙推辭,「我沒有錢,走路就好了。」

「我的車不貴,而且是佛教團體的。」他指向車身,看來真是祥和—左右車門貼了蓮花,駕駛座前擺著觀音立像。「我是修佛的人,不會騙人,而且最近在推行孝親老人的行動,只要超過六十歲的人搭車,全部照表打一折,如果妳搭了一千塊,只要一百塊,比客運更便宜,而且車上有冷氣,更舒服。」

她被一折的慈悲心打動,拿出兒子的地址,要他儘快前去。

「老菩薩。」司機駛著說,「妳的兒子住的地方很漂亮,是新蓋的透天厝,我去看過,空氣很好,很安靜,而且不貴,真的是又便宜又划算的住處。」

她的防備被車上的梵唄與觀音佛像瓦解,她敞開心地說:「可惜這個孩子軟弱,又愛出風頭,常常做一些自己承受不了的事。」

「他常給妳惹麻煩?」

「昨晚突然打電話來,表面看來沒什麼,其實心裡很難過,我是他媽媽,一聽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一定又遇到挫折,不敢說。」

「老菩薩,我現在要說的,不是要向妳推銷,而是這個藥真的很好,妳趕時間嗎?我帶妳去看看,不用買,我跟那裡的人很熟,看看就好,他們賣的是強健體魄的藥,吃下去不只身體好,個性也會變,如果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去看一看,那裡都是師兄,師姊,不是騙人的。」

她一聽要買東西,趕緊表明立場:「我不會買,我沒有錢,而且多的車錢我也不出。」

司機安慰地微笑著:「不要擔心,那裡是慈善機構,不是買賣的商場,我們是在做功德,求個圓滿,不是求利求財,妳去了就知道。」

司機不待她回答,逕自驅車前往。在此之前,他還做了個小動作,他要她看他關掉行車計費器,說既然是為功德,這趟車錢就算了。如此的貼心瓦解她的心防。

到達會場之後,工作人員盡是穿著深藍色制服、頭髮整齊的善男信女,每個笑容可掬,活似天仙童子。他們熱情招待阿菜坐下,她身邊亦坐滿與她同年紀的人,他們都述說著這項產品的好。這樣的熱絡讓她有了購買的意思:說不定這是仙丹,可以根治士霖懦弱的毛病。

說明會開始了,會場的工作人員與司機先上台唱三首頌佛歌,接著是由三對父子分享這個藥的好處—每個都說他們的兒子從前多麼怕事、內向,全是吃了這個藥之後才變得勇敢,現在都是賺大錢的佼佼者。

工作人員打開藥罐,給新來的每位參與者一粒試吃,他們說這一罐一萬元,內裝一百粒,一粒一百元,每位老菩薩可以試吃三粒,如果吃了喜歡就買,不喜歡也沒關係。阿菜一吃,先覺得酸甜,然後喉嚨回甘,心曠神怡,原先對兒子的擔憂因此消融,悶鬱也散除了。

她自覺這藥不錯,二說不話買了三瓶。她從原本帶來給兒子鬆鬆手頭的五萬元中抽出錢,工作人員見她手中還有一疊現金便說:「老菩薩,這種藥每天最少吃三粒,最多十粒,一瓶才一百粒,十天就吃完,好多人吃不夠,所以我們有特賣,一次買十二瓶,只要五萬元,原本是十二萬的,少了七萬,如果妳一次買一打,還多送三瓶,只有今天有這個機會,下次就沒有了。」

她本不欲購買,雖然吃了覺得開懷,但不知道它是否對兒子也有效,況且剩下的兩萬是要給他救急用的,權衡之後,她不打算購買。但工作人員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說:「錢再賺就有,可是仙藥的優惠只有這一次,能救人的功德不是每天有,到了明天就是原價,用最少的錢買最多仙丹救兒子,這是每個媽媽的心願。」

「救兒子」這三個字一出,她便屈服,花了五萬買了十五瓶仙丹。離開時,計程車司機還免費送她去兒子的住處,他說:「救兒子是莫大的功德,小孩子在外總會遇到不如意的事,做父母的就希望幫他一把,可惜我沒有妳這種好運,不能用五萬買到十五瓶,我每個月做得辛苦,只能替兒女買一瓶,常常不夠吃,不過仙丹就是不一樣,吃一顆就有效,我的兒子和女兒現在都很成功,不用我操心了。」這番話讓她更有信心,以為撿到了寶。



計程車行駛於木雕舊巷,殘破的工坊,散亂的刻刀,這兒勾起她的回憶—她的父親曾是著名的木雕師。

她幼時,三義木雕趕上出口美國的風潮,那時她的父親已是一方之霸,隨手一雕就能賣幾百元,前來求寶者眾多。她家原是眾人所欣羨的,卻因父親的財慾而垮。當時有位美國人帶了二十名華裔青年來找他,說是要學他的技術。美國人說他一個人、一個月只能生產一件木雕,如果能讓二十個人都學會他的雕刻神韻,一個月就能生產二十件,賺二十倍的錢。然他記得師父說的,神技不外流,他原不答應,但地方士紳笑他迂腐,跟不上時代,他們說美國之所以強大就是不藏私,讓很多人熟練某項秘技以此大量生產,創造極大財富。士紳們說美國人不會平白取走技術,他們會簽合同,裡頭會保障他的收入,簡單地說,他就是這二十個人的老闆,他們做的每件雕刻都會分他五成的錢。阿菜的父親覺得划算便授予他們技術,三個月後,這些華人已能刻出他的神韻。第一個月,他們照合同行事,生產了二十件木雕,每件販得的價格分予他五成。他以為從此高枕無憂。不過第二個月時,他們全回美國,說是久未見家人,思念至極。他們一去便不返,美國人也不再下訂單。半年後他才知道美國人偷走他的技術,在美國開了工廠,大量生產他的木雕,他拿了合同想理論,但對口的商行說條文明確寫著該合同只有三個月的效力,過此時間,這群華人就是自由人,可以自行創業,不受他的管轄,亦不回饋任何所得。

他自覺被騙了,找那群士紳理論,但他們以不懂英文為由,拒絕談判。其實這些士紳與美國人狼狽為奸,他們可是收了大筆錢,專替美國人騙取同鄉手足的生財技術。

阿菜的父親沒生意,只得另尋生計。他到東石港隨船捕漁,那時漁業正興,他原本可以再創富裕,但他落落寡歡,總記仇著被美國人擺了一道的事,最終他抑鬱而終,留下個窮困。

阿菜的父親死時對家人說:「我們客家人,生不怕天垮,死不怕地裂,再怎麼困難也苦不倒我們,我們有奮勇的客家精神,我們是贏得了命運不公平的客家人。」

這番話纏了阿菜一輩子,她不知道是身為客家人故有此不畏艱苦的韌性,或是被父親的遺言鎖鍊一生。



她抵達兒子的新住處,果然如其屋看板所述,是「人間仙境」。她依循門牌找到兒子的家,她想按門鈴,但找不到—建商用的是現代感十足的門鈴,它是長條狀、亮著藍光的鍵盤,沒仔細看還以為是前門夜燈。

她在找尋時嗅到門縫溢出的瓦斯味,她看看時間,已是黃昏,說不定是媳婦煮晚餐造成的,她在門外大吼:「娟秀!水滾了!快關瓦斯!」

鄰門的太太覺得奇怪,她問:「有人住在這裡?」

阿菜說:「我的兒子全家。」

「這棟房子還沒賣掉,我是管理委員會的,我很清楚。」

「我的兒子買下來了,他叫顏士霖,妳是不是記錯了?」

「他付了頭期款,可是在外面欠錢,付不出尾款,合約說這樣等於沒買,建商已經委託仲介商賣房子,前天還有人來看過。」

「可是昨天他在這裡打電話給我,要我來找他。」

「裡面沒有住人!」管委會的太太覺得阿菜是來找碴,口氣因此不耐煩。

「有人,妳去聞,有瓦斯味。」管委會的太太一嗅,果然有味道,這可不得了,她叫來消防局破門。

門一開,阿菜傻愣了,沒有血色的兒子躺在斷喉的媳婦與孫子女之間。她忘了癲泣,直覺自己被兒子玩弄:「他死了,我算什麼?我養他這麼大,有什麼不能商量?我還帶錢給他,還替他買了仙丹,竟然死了!有什麼困難渡不過,小時候我家窮,我去做童工,在那樣的潦倒中,我沒死,我懷了五個孩子,月子做不好,還要賣炸蚵嗲養家,我發燒了一個月,神智不清,也沒死,那時蚵仔傳出有毒,沒有人敢吃,攤子空擺了三個月,我去做家庭代工,每天釘幾千個人造花,賺幾十塊,飯煮不到一鍋,菜炒不到一盤,那時我也沒死,我也撐過來,我經歷了這麼多困苦都沒倒,我的兒子,只因為沒錢就死了………」



士霖的靈堂設在東石老家,告別式是熱鬧萬分,外面圍滿記者,每個都想採訪這宗慘無人道滅門血案的家屬。對於阿菜一家人而言,這是極度羞恥的事,因此個個不願參加喪禮。家屬席只有阿菜與丈夫。

喪禮主席哭誦祭文,阿菜的丈夫則是低聲責備她:「士霖被妳寵壞,如果照我的方法教,他就不會這麼懦弱,不會這麼怕事,只是欠錢,就要自殺,自己死就算了,還帶著妻子,兒女,既然有勇氣殺死三個人,為什麼沒有勇氣還錢?都是被妳教壞,每次出事只會找妳,妳也不跟我講,該教的時候就要教,不能縱容他,他現在會這樣,都是妳的錯。」

獻香結束、家屬答謝後,阿菜的丈夫羞得躲起來。謝禮時,一群又一群的人前來向她討債。首先是娟秀的父母:「好好的女兒嫁給妳,跟妳的兒子吃苦就算了,還被他殺死,妳那個爛兒子,自己死就是吸瓦斯,留全屍,我的女兒就要斷頭,到時候頭七怎麼回來?就算回來了,我們怎麼敢看她?就是妳這種母親才會教出這種兒子,自私自利,有錢不會省,愛面子,亂買東西,也不看自己幾兩重,欠債也不還,我女兒也是條命,她只是嫁去妳家,不是賣命給妳,現在死了,妳拿什麼還?用妳的命嗎?再多幾條命也還不起我的女兒。」

親家公與親家母罵完後,接著是討債公司:「顏伯母,士霖死了,但是債還在,子債母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這一行有個規矩,欠債的人死了就不收利息,我們只求本金能回來,當初跟他要七百萬,本金是一百五十萬,只要還了本金,我們就不再計較,這一點錢,妳應該有吧?我看妳賣了四十年的蚵嗲,賺得也不少,夠還這些錢,早一點付清,別讓我們上門要錢,我們這一行的,不會因為欠錢的人年紀大而手下留情。」

討債的威脅完之後,仲介商也來:「那棟房子是凶宅,死了四個人,賣不掉,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事業,蓋了房子就要賣,我勸妳買下來,至少死的是妳的家人,他們不會來煩妳,就算來了,妳也不怕,我用成本價賣給妳,二百萬,什麼時候付清,什麼時候可以住進去,雖然法律沒有明文規定一定要妳買,可是這是道義,妳的兒子死在裡面,害了我們,等於欠我們錢,債還是由妳來付,要怪,就怪他選錯位置。」

緊接著是管委會的太太:「那裡本來是人間仙境,空氣好,晚上又安靜,妳兒子死在裡面,現在成了鬼屋,晚上沒有人敢住,我還要找道士做法,還不知道能不能平息,妳兒子殺了三個人,那些都會變成厲鬼,這裡不再是人間仙境,被妳兒子害得成為人間地獄,將來屋子怎麼賣得掉,我們也是辛苦一輩子才買了房子,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們拚了幾十年,就因為妳兒子的自私浪費了,我們不要見到妳,我們恨死妳,妳永遠不要踏進那裡,妳來一次,我就叫人打一次。」

她被罵得心悶,想起背包裡還放了一瓶仙丹,那本來是要放在兒子的供桌上,卻因為沿途被丈夫罵得一無是處,找不到空閒時間擺放而做罷。她打開,吃了一粒,酸酸的,稍微紓解心頭苦。她躲到家屬休息室,又吃了一粒。葬儀社的人見了前來攀談:「伯母,怎麼在吃維他命?」

阿菜聽得懂這句話,她說:「賣的人說這是強身的藥。」

葬儀社人員拿起瓶子,翻譯著瓶身上的英文標籤:「這是劑量很低的櫻桃口味維他命,成人一天可以吃二十粒,跟糖果一樣,美國進口的,一瓶大概是新台幣一百五十元………」

此刻的她只想一頭撞上士霖的棺木,撞死自己。



蚵仔的盛產季節到了,阿菜與丈夫擺起攤子,賣著傳統好口味的炸蚵嗲,小兒子與小女兒不忍他們辛勞,也幫忙料理。

光靠這一季的盛產就能還清士霖欠下的五成債務。

午後二點,路上沒有行人,遊客們全在午睡。阿菜的家人偷個小閒,躲回家打個盹兒,只剩她一人坐在攤後的小板凳,招呼零星的老主顧。

她呆坐著,引頸望著被油煙模糊的海洋天空,「哎………」她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真希望我不是客家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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