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田浦城的東門外，是一個岐斜的坡道，道旁儘是磐岩處處，薄薄的土層覆育著畦畦的農田，初春的早晨天是藍藍的麗，海是澄澄的碧，田裡的土豆苗在風中嫩嫩地搖。我們行入岐坡的斜道，來到海邊的採石場，要找柯能靜老先生開講，老人家喜歡和年輕人閒聊，他有豐富的生活體驗和人生歷練，採石場裡孕藏著無數珍貴的花崗片麻岩，他的生命裡也孕藏著無數珍貴的朵朵奇葩。

所謂採石場是一處荒棄的海邊石礦場，場地原本是老先生的田園，他一生用青春年華緊守著一舍甜蜜蜜的家，用手繭與腳胝墾殖著幾畝磽瘦瘦的田，生活雖然艱鉅，但是天倫的美滿卻足以燦爛他歡樂的人生。然而有一天金門花崗石廠的採礦專家相中了他家這幾畝地下面的礦藏，地下的礦藏所有權是國有的沒錯，老先生深明大義地同意騰出土地讓花崗石廠清地採礦，幾畝地的田，園頭有一間牛寮，四周邊圍都有一排密密的芒菅草來擋風，採礦的時候，他們從田的中央採挖，留下了園頭的牛寮、邊緣的芒菅岸和幾股不成區段的小畦田，被無端割裂的園區，顯得有些零碎，還有挖得凹陷的礦場，有一段深入海平面之下的水中，形成一個小水池，一面凹槽般的簸地有如一張大大的嘴巴含茹著旭日的霞藹與汪洋的濤聲，老先生一派樂天的性情，並沒有因為這不合理的改變而要求些甚麼，採礦期間每年一萬五千元的作物生產損失賠償，在這物價騰貴的年代裡幾乎可以說有與無已經沒有什麼差別了，但是老先生一點也沒有計較，當礦場荒棄了以後，老先生自行僱請一部大貨車載運了一車車的泥沙從礦場高岸的一端傾倒下來，然後他日復一日一鏟又一鏟地將沙泥鏟上手推車，他一車又一車地推著泥沙又把沙泥一鏟又一鏟慎重地敷蓋在硬硬的花崗片麻岩上，像裹覆一具遍體鱗傷的身驅，他將汗水化成希望撒向一寸寸的土壤上，「園是祖先披荊斬棘墾殖出來的基業，沒有好好的守住家園真是有辱祖先的功德阿！」老先生的每一分愛與情都執著於祖先留存給他的每一分土地上，儘管這地的土層是那麼的淺以至於磽薄得遇雨就泥泥濘濘的，遇旱就枯枯涸涸的。

那天我們來到了老先生礦場中的農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畦像竹筷般瘦小而乾褐的蒜苗，垂頭喪氣的兀在泥土裡，好像在抗議大地為什麼還不還我綠的本色來，幾粒高凸在枝梗上結得有如巴掌大的甘藍菜，搖曳著幾片萎萎縮縮的小葉子，向遠到來訪的我們投訴它們是一群營養不良的小可憐兒，日子確是難過，但是還好有慈祥的老人每天把水把肥的用心照料，海上弗弗的飄風夾著鹹鹹的鹵味沒暝沒日的襲擊著它們，老人在風口處栽了一排寬寬的芒菅岸來擋風，岸外幾株木麻黃用禿了頂的枝椏寫出它們以生命抵禦風神摧殘的光榮記錄，窩在岸內的蒜苗與甘藍雖有不滿於先天環境的不足，有了老人的相培也就安然無憾了。

老人疼惜這裡，呵護這裡，為了這裡的一切，他在園中蓋了一座可以避風遮雨的小屋，簡陋的門柱上寫著「環山圓坐清風微微，滄海直流綠浪滔滔」矮小的青龍窗眉上書著「倚田逍遙」，白虎窗眉上書著「伴海吟嘯」，門眉上寫的是「如是我願」看著這些老先生的自白心聲，必能了然於斗室之中另存有乾坤，方寸之間亦羅布著奇坵與巨壑，老先生的的天與地，就是逍遙於這幾行高舉著傘葉的檳榔芋和幾粒潛伏在泥地之中的蒜球之間的迷戀之情吧！或是吟嘯於長濤淹岬清風飄砦的咿哦之愛吧！

已是八十幾歲的老先生，自是兒孫滿堂，但繞膝承歡的喜樂仍溫不住他的心，唯有田園的招手才能鉤住他的情，也唯有大海的呼喚才能迷濛他的愛。海邊石縫間探出幾朵明熀熀的夜宵花，當春分時節玄鳥翔集的季節裡，那灑落在翠綠葉芽上的黃，顯眼省豁，豔麗中帶有幾分傲岸的芬芳，就如老先生的祖先柯大材於明朝萬曆年間鎮守田浦城而被封為明威將軍時一樣的雄偉赫然，或如他的六世祖於清朝中葉在兩錫侍丞作師爺時一般的慧光明仁。與老先生一席閒聊，我的思緒穿梭在金門整個時空的大宇長宙之中，想這寂天寞地有一分老人的愛與情，難怪園裡石壁上的鐵線蕨是四時盎然一抹的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