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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手記外雙溪錢穆故居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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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東吳,住在外雙溪的一個半山坡上。門廊外,一片小樹林,密密匝匝,上下的石階也被枝葉遮蓋著,要是夏天,肯定的很清涼的。我的到來已經仲秋,照理是到了天朗氣爽的時節,而臺北卻是「雨季」。不過,只要不是颱風,雨卻也不大,秋風中,雨點打在枝葉上,沙沙作響,我還特地打開門窗,聽風聽雨,似乎也是一種小小的享受。

錢穆故居,去年十月間我來台參加雲林科技大學的一個學術會議,返回臺北時,東吳大學中文系主任許清雲教授領著我參觀過一次,留下很深的印象,記得錢氏故居的門牌是臨溪路七十二號,在東吳大學的校內。我現在居住的房號竟是七十號五十六室,門牌與錢穆故居僅有兩號之差,單雙分列,那麼,我的寓所可以說與大師毗鄰了。從我的住所,下了石階,過了車路,再往下走上一段彎曲的、苔痕斑斑點點的小石徑,就到了錢穆故居。不過,若從正門走到故居,還要下若干石砌的臺階,石臺階左側是教堂,右側是故居的圍牆。如果算直線距離的話,可能也就是七八十米的光景。由於小樹林遮擋住視線,從住所的門廊是看不到錢穆故居的。十月六日,颱風蘿莎折樹發木,門前的大樹小樹各倒了一棵,樹枝折斷無數;往故居的路上,也躺下一棵老樹和若干小樹,經過工人的整理,視線寬遠得多了,站在門廊,居然可以看到故居紅紅的一片屋頂,一下子覺得與大師的距離縮短了許多。

錢穆先生原名恩,字賓四,後改名穆,生於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六月初九日(陽曆七月三十日)。錢家世居江蘇省無錫縣南延祥鄉嘯傲涇七房橋村,七房橋以錢家先世七房受名。先生自幼天資聰穎,刻學苦讀,十八歲當鄉村小學教師,1918年,還在擔任著小學教師的錢先生所著《論語文解》,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錢先生的第一部著作。此後,錢穆先生擔任多年的中學教師,在中學任教期間,先後又出版了《六書大義》、《論語要略》、《孟子要略》等著作。1930年秋,發表《劉向歆父子年譜》,辯駁康有為《新學偽經考》之誤,震驚了當時北京的學術界;同年任燕京大學講師。1937年轉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師。

抗戰前七年在北平,先生任教于北大,又兼清華、燕大、師大等學校的課,1935年、1937年商務印書館又分別出版了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抗戰爆發後,北大文學院南遷,錢穆先生輾轉南嶽、桂林、南寧、昆明、蒙自等地;後又任教于齊魯、華西、川大等校。1940年《國史大綱》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1948年出任無錫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1949年赴香港創辦新亞書院。1955年應美國耶魯大學東方學系之邀,在該校講學半年,並獲耶魯大學名譽博士學位。1967年秋,錢先生與夫人定居于臺北外雙溪之素書樓今址,並在中國文化大學授課;先生花了七年的時間完成了巨著《朱子新學案》。1986年,九十二歲生辰,錢先生在素書樓講了最後一課,對學生贈言曰:「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1990年初,錢先生遷出素書樓,八月卒于臺北市杭州南路自宅,享年九十六歲。1992年錢夫人遵照錢穆先生遺願,將其骨灰運回江蘇故鄉,安葬于蘇州太湖中的西山四龍山。1994-1997年臺北聯經出版公司把錢先生的著作總匯為《錢賓四先生全集》三編(甲編:思想學術,乙編:文史學術,丙編:文化論述)出版,煌煌五十四巨冊。

錢穆故居,坐南朝北。南邊是坡勢不太陡的山坡,上世紀六十年代錢氏居所興建之時,我現在的住處,以及左鄰右舍的幾座住宅尚未興建,看看我現在住的尚未開發的後南坡,就可以想見當年林木的蒼鬱;東坡也是密密的山林。故居大門外就是濺濺由東向西流去的外雙溪,地勢開闊,可以遠遠地看得見故宮博物院淺青色的琉璃瓦。西側則是一座紅磚外牆的教堂。這處居所,是錢先生和夫人生前同共選定的。錢穆先生過世之後,故居閒置年餘,臺北市圖書館於1992年元月正式將故居辟為紀念館。2001年12月委託東吳大學經營,2002年3月重新開館,五年來慕名前來參觀者絡繹不絕,在離紀念館兩三公里的地方,就開始設有路標,指示著參觀者參觀的路徑。

錢穆先生生前居所名「素書樓」。「素書樓」是錢穆為了紀念母親的撫育和呵護而命名的。錢先生故鄉無錫七房橋五世同堂之老宅,第二大廳叫「素書堂」。錢穆先生十七歲時得了一場重病,要不是母親在「素書堂」對他悉心照料,先生可能就活不下來了。錢先生在九十二歲高齡時撰寫的《懷念我的母親》一文寫道:

我母親的一輩子,可用《論語》上「貧而樂」三字來作形容。但使我最難忘懷的,是辛亥年那一年的夏季,我十七歲,得了傷寒病,誤用了藥,幾乎不救。我母親朝夕不離我身旁,晚上在我床上和衣陪眠,前後七個星期,幸而我終於痊癒了。我之再得重生,這是我一生中對母親養護之恩最難忘懷的一件事。現在我的外雙溪住宅,取名素書樓,就是紀念當年七房橋五世同堂第二大廳我母親養護我病的那番恩情。

故居有圍牆,占地約三四畝。進了故居的大門,東邊是步道,西頭是水泥車道。步道由小石砌成,有三十多個臺階,夾道有楓樹迎人,山茶秀雅,古鬆勁挺。素書樓是錢夫人胡美琦女士親手繪製屋舍、設計圖樣而建成的,當我們對照當年的老照片,可以發現,草創之初,樓的四周僅有一些小草小木,雖然規劃得齊齊整整,但草木稀疏自不待言。居所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是主人多年的經營。拾級至素書樓前,東側的黃金竹在秋風中搖曳,竹籜雖然年年剝落,而竹身卻比當年更加修長婀娜、金黃燦燦,竹葉依然婆娑多姿、青翠欲滴。這是錢夫人親手所植。夫人在庭院所植草木多矣,而夫人最愛的只是這一叢黃金之竹。錢穆先生有詩云:「一園花樹,滿屋山川,無得無失,只此自然。」不僅是素書樓的真實描繪,也是錢穆夫婦的人生境界的寫照。

走進素書樓,東頭是客廳。客廳裏立著朱子像,懸掛著朱子手書「立修齊志」、「聖賢書」及「靜神養氣」等字軸。由此,我們知道主人所著《朱子新學案》,除了學術研究的因素之外,還緣于對朱熹的熱愛和崇敬。說是客廳,這裏其實還是講學的廳堂。我們彷彿還可以看到錢穆先生人坐在桌前,他的學生們環圍於四周,人數眾多,有的只能站著。先生神采飛揚,出神入化。廳堂的空間雖然狹小,但是有的學生一聽就是二十年,就是到他已經當了教授了,還是經常來這裏受益,甚至把自己學生也帶來一起薰陶,薪火相傳。

二樓東側是書房兼工作室,中間一個房間是藏書室。據介紹,錢穆先生的藏書非常豐富,他的書架頂天立地,從地板到天花板,每層書架都有裏外兩層,錢先絕大多數藏書都捐贈給中國文化大學或贈送給友人了,今天我們前來參觀,看到的只是先生各個時期的著作展品,即便如此,琳琳琅琅,已讓我們應接不暇。我站立於五十四巨冊的《錢賓四先生全集》之前,沉思良久。從1918年先生二十三四歲出版第一部著作《論語文解》,到1987年盲瞽口述的《晚學盲言》問世,長達七十年之久,總字數多達數千萬字,涉及史學的各個領域:斷代史、通史、思想史、政治制度史、學術史、文化史等等,數量之多、博大精深,這些論著到底是怎樣寫出來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值得我們今天思考的問題,先生早慧、刻苦用功、廢寢忘食,以至於高壽,這些確實是沒問題的,但是這幾句話似乎還不能完全概括錢穆先生對學術執著的追求。但是仔細想來,也並不複雜,錢穆先生在最後一堂課說:「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他就是以一個中國人的身分,一輩子研究中國傳統的文化和學術,他太執著愛、太沉迷於這一身分,太執愛、太沉迷於這一研究。辛亥年他才十七歲,我們不去說他,1937年,當他流離西南的時候,1949年他在香港辦新亞學院的時候,1967年他遷居臺灣之後二十多年;早年他當小學教員、中學教員的時候,中年、晚年他當教授甚至在國外講學的時候,不論環境如何變化,不論學術地位如何的變化,他始終潛心于他的傳統文化。錢先生抗戰時在昆明除講學外,潛心於郊外著書,連陳寅恪先生這樣的大學問家見了都說:「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一年之內,錢穆先生完成了近50萬字的《國學大綱》。論錢穆先生的學歷,他沒有上過大學;論其職位,最高不過文學院院長;論其最後執教的學校,不過是民辦的大學!「潛心」二字,說起來容易,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卻難,許多學者經受不住學術之外的太多誘惑。人們往往習慣于大師要有一個高學歷和高學位,習慣于大師要有一個很高或較高的職位的光環,習慣于大師有一個著名大學作為他的學術背景,但是,錢穆先生卻使習慣于這種思維的人期待落空。

1949年錢先生赴港後,夫人張氏及諸子女皆留在大陸。七年之後,也即1956年,錢先生與胡美琦女士結為連理,生活始得重新安定。素書樓西側的房間是錢先生夫婦所居,兩架床,一個五斗櫥,陳設十分簡樸。1952年錢穆先生來到臺北淡江大學講演,新建的禮堂屋頂水泥掉落,先生被砸昏迷,經搶救脫險。錢先生在台中養病期期間,多虧胡氏的照顧。胡氏江西南昌人,先後就讀于廈門大學和香港新亞學院,後來畢業於臺灣師範大學。上了素書樓的二層,從東側的書房通向西頭的臥室,有一條長長的樓廊。樓廊寬約兩米,外邊是一排落地的玻璃窗。錢穆先生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清晨起床之後,他都會在樓廊小坐片刻,然後踱到書房開始寫作。樓廊就是樓廊,沒有什麼陳設,只有西頭擺著的一對竹沙發和竹茶几而已。西頭還有玻璃門,可以通向外面的陽臺,素書樓的主人稱之為觀月臺。透過樓廊的窗,可以俯視樓外的主人精心培植和經營的花園,春有杜鵑,秋有紅楓,還有四季常綠的青松和翠竹。素書樓是根據錢夫人所繪房舍圖而建的,這個樓廊也是她精心的設計,原來,錢穆夫婦在香港的居所也有樓廊,夫人曾經回憶道:「遠在我結婚以前,我和外子賓四在一起,就常喜歡閒聊人生。成婚後,我們最初住在九龍鑽石山難民區一小樓上。樓有一廊,可以望月,可以遠眺一線的海景………以後我們遷居九龍郊外沙田半山一小樓………樓居的廊,長四丈餘,寬六尺。前面有一排長四丈,高逾八尺的玻璃長窗,面前寬大的海灣。海灣後有一排如屏風般的遠山。樓廊遠望,海山宛然,真是令人心曠神怡。我們在此居住八年,每得閒暇常在此廊上閒話。」關於素書樓的門廊,錢夫人又寫道:「(1967年)我們由港遷台定居,第一年先住市區,第二年遷來外雙溪素書樓。溪山外長山一列,樓前亦有一長廊,面前溪山,依稀往年沙田景象。又成我們日常閒話的好地方。」據錢夫人的敘述,錢先生常常透過日常社會種種現象,種種人和事,借題發揮,引經據典,談論人生,精深而有啟迪。錢夫人的《樓廊閒話》,文筆悠雅生動,不經意間記載了他們夫婦間的看似閑淡卻很耐人尋味的生活。

錢穆先生辭世已經十幾年了,大師似乎已經走遠。有兩件事,一個多月來,我一直揮之不去,不時覺得鬱悶。一是錢先生被迫遷出素書樓,說那地是公產。沒過幾個月,先生就過世了,老東吳的人說,錢先生遷出後可能心情不好,不然也許沒那麼快離去。二是錢穆先生在1949年被冠于「民主個人主義者」的「銜頭」,以至於此後很長的時間,錢穆先生的著作在大陸幾乎銷聲匿跡,新一代的學人對錢穆先生的學術幾乎一無所知。說來慚愧,直至1987年春,我給助教進修班開《先秦諸子》課,始得接觸先生的《先秦諸子系年》,此後才知道先生還有《國學大綱》、有《中國文化導論》,還有《朱子新學案》等等。現在與大師的故居為鄰,與大師為鄰,生活在大師生活過的氛圍周邊,是一種緣分,一種幸運。每天下午,我讀書寫作累了,就跑到素心樓的花園散散漫漫地走上幾個來回,有時還在故居的茶室慢悠悠地喝上一杯濃濃的咖啡;夜晚,當我上完課,身子有點疲憊,還是繞道從素心樓與教堂的小道小心地登著石級而上,若干年前,錢先生與夫人就在我仰頭就可以得見的樓廊閒聊著人生,在觀月臺上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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