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
「妳怕放棄了幻象也失去了實質是不是?」他望著她迷茫發愣的眼睛一會兒後說:「還是在擔心別的什麼事?」
「我是在想我父親和你母親會答應嗎?」
「他們所固執的完全是各自的堅持和立場。我們回去後只提婚事,或許不會阻攔我們的。」
她很快站起來,望望已失去鴿群的灰藍色的天空說:「玉堂,如果他們還是把我們列進他們堅持的固執裡呢?」
他拉起她往橋西頭走去,說:「那也只好等固執隨著他們死去以後再說。不然我們就悄悄地離開他們。真的,不管怎麼說,我們該固執自己。」
「那也是一種迷信喲。」她擺動著他的拳頭說。
他溫柔地把她送到竹林邊,緊握著她的雙手說:「那絕不是一件錯事。每個人都為自己的迷信在固執著,或許靠它在支持的活著。」
她深情地望著他,輕緩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邱秀薇回到家,看到父親的背影像一尊白色的石膏塑像,豎在朝東的窗口前。
從桌子上的那口黑色出診箱裡,醫生拿出用具擦拭著,每擦好一件,就迎著光亮照照,上面就反射出跟他兩鬢上跳閃的冷森的光芒來。
「爸,白玉堂向我求婚。」望著父親好一會後她開口說。
「握著已擦好的一把手術刀,轉過身來瞪視著女兒問:「妳答應了?」
「有什麼不對嗎?」她再看清著父親的臉一會後問。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突地閃跳了一下,醫生朝著窗口說:「秀薇,這肯定是天大的第一件荒謬事。妳仔細再想想,我會允許一個醫生的女兒,嫁給一個巫婆的殘疾的兒子?」
「爸!我嫁的是她的兒子呀!」試圖想改變父親的想法她說。
「肯定是辦不到的事。」他向前再貼近了一步,尖銳的聲音彷彿要割破紗窗撲出去的叫著:「秀薇,除非那個頑固的老巫婆先向我為他兒子來提親。」
邱秀薇雙手抱住胸前說:「爸,您為什麼把我們扯到你們身上呢?」
「牢牢記著,秀薇,妳是我的女兒。」
「有一天也跟著您進棺材是不是?」
醫生的咆哮,像他手上的手術刀那樣。顫抖的手指著女兒說:「在我死以前把妳嫁給合適的人。」
「您想我會答應?」
「妳敢不答應?」醫生的刀子在桌上拍拍拍不停的響著。
「有什麼不敢?」邱秀薇放下胸口的雙手,站直了身子,也高聲地叫著。
父女倆的爭吵,和叫嚷的聲音不停地從窗口爆出去。
歇在陽台上的一大群鴿群拍拍地往上不停猛竄起來,再像一根根的白線往對岸牽引過去,慢慢輕緩落向大榕樹後面的屋脊上了。
而一身黑衣的白靈婆,正坐在神龕底下的靠椅上,手裡的那串唸珠給撥數得剝剝地響著。
她看著廳堂上角神龕裡的一爐檀香。正吐著一縷縷繚繞的藍煙後,對騎坐在大門檻上的兒子狠狠指責著:「玉堂,你大哥玉昭是死在那郎中的手裡,這是村子上誰都知道的。我們還要去攀這門親,你不怕天下人恥笑,我可怕。」
「大哥是胎死的,媽,這怨不得秀薇她爸爸呀!」
「口荷,兒子呀,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是你清楚還是我清楚?我也告訴過你一百遍了,肯定是她老爸害死的!」
「媽,我們又不是去找他醫病。我娶的是他家的女兒呀!這也絕沒有犯著您什麼忌諱。」
做母親的大聲的叫著:「玉堂,記住我這一句話:娶一個郎中的女兒,又帶著一身血腥到我們家裡來,這還不算是天大的忌諱?」
白玉堂輕緩地仰仰頭,靜靜看著神龕上好一會。何仙姑的神像給泛著黑的紅綢幃帳以及煙霧擋住了。他說:「媽!可是我已經向秀薇求婚了。」
「口荷!口荷!傻孩子,這算不了數的!」做母親的突地站起來。她走到廳堂的中央停住腳,她手裡提著的唸珠,在燈光下散跳出陰森森的黑色光澤,向著門外叫著:「玉堂,除非那郎中心甘情願摘下那塊招牌與門匾,並把所有那些刀子剪子都給我扔到大海裡去,我才肯答應讓你娶他家裡的女兒。」
白玉堂順勢站起來倚靠在門框。他緊繃著臉回答:「媽!把您的那些長年來的不滿與記恨都延續到我頭上來那是不對的。」
「絕對正確。這當然要算到你頭上,因為你是白家的子孫。」
白玉堂高聲地叫著:「我可不管您們大人們的那些事。」
「我不管你怎麼說,你要是娶邱家的丫頭,我就馬上吊死在大門旁的榕樹上給你看!」
屋脊上的一大群鴿子,剛一歇腳又很快拍著翅膀蓬蓬的飛起來了,最後,牠們像無家可歸的在溪河上空的黃昏裡不停地劃著灰白色的弧圈圈。
一轉眼,已是半個月後。白玉堂和邱秀薇像是剛從綠絨被裡鑽出半截身子那樣,兩人併肩靠住大橋洞的石壁坐著,四條腿直直地埋在深草裡面。
從洞外斜滑進來的新鮮空氣和清晨的太陽,飄照落在她右腳邊已經揭開的她父親的黑色出診提箱上,裡面那排銀色的剪子與刀,在陽光下慢慢反射出強烈刺目的光亮。
慢慢輕緩的搆身,她把手提箱拖到手邊。
望著暖陽,她從裡面拿出棉花與酒精,在白玉堂左手緊握著的拳頭仔細擦洗著她問:「「玉堂,現在你感覺裡面是什麼呢?」
「真的,我完全感覺不出什麼來。」
「不,不,再想想看,應該會有的。」
「要是有也就只是妳和我。」
邱秀薇一面說著,一面把一根長的注射針戳在他的拳頭上溫柔地笑著說:「那就夠了,因為這是堅定不移的友情的信念。這是麻醉劑,等會就不會疼痛。」
白玉堂擱在大腿上的右手,慢慢地每根手指在輕輕地抽攣。他咬著牙說:「秀薇,秀薇,我的手,妳看我的這隻手。」
「不,這不要緊的,」她抽出針尖動作迅速用繃帶紮緊他的手腕說:「那是你因為緊張的現象,從沒開過刀的人都這樣。你先閉上眼睛再放鬆肌肉,靜靜躺下來就會好的。」
他聽話順勢枕著她的腿,仰面臥下來。
很快,他顯得有些睡意般的緊閉著眼皮。
刀子與剪子的白色的閃光清楚地印在大橋洞的頂壁上。
二隻壁虎盯著那跳閃不停的光暈,身軀一點點朝後移動。
在白玉堂左手的每根指頭和掌心相連的地方,她用那長長的一支薄口刀,一刀一刀再一刀仔細地劃著再劃著。
清晨寂靜的大橋洞裡,只有邱秀薇輕輕的像唱催眠曲的聲音:「玉堂,當我剖開左手的拳頭以後,這世界上肯定只有我們兩人才能看到裡面是什麼。我們該多興奮呵,然後,我們再一塊回去。相信你母親不會上吊,我父親也不會硬逼著我嫁給別人。因為多年來他們中間所要固執的已經完全失去了,他們也一定會互相好起來的。」
她已割開了白玉堂的每根手指,再輕緩一根根的扳直起來。
她翻開她所關心的手掌。掌心裡是白淨得像是一塊塊透明的玻璃。
有種突如其來的疲倦般的感覺。她說:「玉堂,玉堂,裡面什麼也沒有。」
她再翻過來仔細的看看手背,正要拿起來和他那隻右手比比時,清楚發覺白玉堂胸口的那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像以前左手那樣已緊捏成一個拳頭。
她伸出手去撥動,撥動,再撥動。每根手指像和掌心都生在一起了。
彷彿跟她開玩笑,把左手藏的東西交給右手,再趕快攤開左手給她看看一樣,她兩眼突地發怔叫著:「玉堂,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你的右手,你的右手。」
她的頭向下低了低,突然,清楚覺得躺在腿上的是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也肯定從沒見過這樣緊閉著眼睛的扭曲的面孔。
白玉堂像是一塊從橋上崩垮下來的大青石。他僵冷的橫壓在邱秀薇的兩條腿上。
她猛地打了一串串的冷噤。正想一聲尖喊時,胸口給什麼猛一撞擊,身子緩緩地朝白玉堂的屍體摸下去了。
在她驚愕又發怔的眼睛臨閉攏的一剎那,她還抓著的那隻左手掌。看上去肯定像是一大朵盛開著的大曇花。
邱醫生出診的黑色手提箱裡刀子與剪子上的反光,投射在大橋樑的石壁上越來越強烈了。那二隻壁虎盯著它一點點向外移去。
一大群工人,在第二天漫天大霧的清晨,才發現大橋洞裡有兩具屍體的事。橋上橋下圍著的人群,都朝橋洞裡指指點點::。
兩家的人和警察急忙趕到那兒。一頭長髮黑眸緊閉的邱秀薇趴在白玉堂的臂彎裡。長髮蓋住了他肩窩下死捏得暴筋露骨的半個右拳頭。給她抓緊的左手掌早已變成焦黑色,彷彿是以前兩人小時候辦家家酒似的搶奪一隻破的黑手套。
邱秀薇的左手握住的刀子,橫在白玉堂的肩頭上,像是她正打算把那隻左臂連根都切掉。
白玉堂腳下的黑色出診的提箱,不知是誰踢得底朝天的,所有的東西全撒在草叢裡,上面沾著鏽色斑斑點點的泥上。
茫然地看著女兒的身子,邱醫生半跪半蹲翻轉女兒的身子,仔細看著她蒼白的臉孔。他把她緊緊抓住白玉堂手掌的指頭,一根根的用力剝開來。他冷眼瞟了一下那邊打翻的黑色手提箱,摟著她的身子正在往洞外鑽出時,邱秀薇的左臂軟軟地垂落下來,彷彿是她要從白玉堂身邊撿起那把剛滑溜掉的刀子。她五指彎曲的右手,找父親索討什麼的僵在他的胸口前。
而怎麼強力也始終沒有扳開兒子的右拳頭,白靈婆撲在兒子的身上大聲嚎哭著。
她沒有理會白玉堂從頸脖裡滑出來的長命鎖。它在抱起兒子時擺蕩、擺蕩著,輕輕跌到草叢裡,正巧碰著那把刀子發出一聲極輕微的脆響。
警察又來了二位,迅速用黃塑膠帶圍住現場。
白靈婆一鑽出大橋洞,就還沒有站直身子,她怨怨地狠狠嘶著聲音,對著邱醫生吼著………。
邱醫生多年來的怨氣,完全猛湧出來。他向前走了幾步,也完全失去理性咆哮著回應………。
人群很快跟著一一散開………。
兩家家長俱傷無助地,各人再低下頭望著法院檢察官到來驗屍。一個橋東,一個橋西,蹣跚地向著已化開的濃霧的道路上走去。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