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跟火的島嶼
金門,一個戰爭的島,一個生命跟死亡緊密交織的島,卻同時也是我的深望之島。我寫它,像扳開生死的織線,撥一個小縫,放進一些光。
我在許多場合談論過金門。前一次就在一月,而一月就有三次。兩次在國、高中演講,再是週刊專訪。談一個生我、育我的地方,情感不得不真,語調不得不誠,但每次,我都得按捺胸臆起伏的情緒。多年前,我參加北臺灣文藝營座談,還提到金門,說著戰爭,那些被炸死、炸瘸的鄉親,或想著沒有民航機的時代,阿嬤強忍一口氣,彌留多日,只為等我的父親再回到床頭,喊她一聲娘。阿嬤一口氣用盡,七孔流血而死。至此,我才知道真有七孔流血這件事,代價卻是一輩子的悲慟遺憾,且在公開會場上溯及,幾乎失態痛哭。因此,再提到金門,便不得不維持距離。
近來閱讀約翰˙班維爾散文《布拉格畫像》,文中提問:什麼是布拉格?他的提問,在解釋他的布拉格未必等於他人的,同樣的,若我問,什麼是金門?什麼是金門文學呢?一家所見,未必符合眾人期待。事實上,我直到近四十歲,才開始就歷史的、以及較深沉、跟客觀的方式看待金門,有別以往的鄉愁抒發。我九十二年考上研究所,便決定以金門現代文學當研究論文,九十三年,著眼歷史,書寫從一九一一年到現代的金門小說。這幾年,總有人問我一樣的問題,比如說,研究金門文學沒有學術出路,寫金門文學,像走入又窄又暗的胡同,你不走出來嗎?我搖頭說,不單不走出來,還要再往內走。
文學能夠帶領我們發現什麼呢?對我來說,一個深刻的意義是讓我重新認識故鄉,我像在學習,怎麼當一個金門人,也因為寫論文,察覺金門文學的特色。政大范銘如教授曾對澎湖、金門兩島做了生動比喻,說澎湖是女人的島,溫柔婉約,金門則是男人的島,陽剛堅毅。金門的陽剛跟它的戰亂有關,它從明清開始,即遭受流寇肆掠,民國三十八年以後,成為國共戰爭的前線,戰爭,成就金門島嶼跟人民的特質。金門人,必須跟天、跟地、跟盜匪、砲彈拚搏。烽火環伺,死亡、疾病、貧困、威權等,成為金門人共同的生長環境,從災難歷練而出者,是人們對苦難的容忍跟接受,且內化為堅忍性格跟處世態度,我發覺,「剛毅木訥」的勇敢典型是金門籍作家人物抒發的共同典型,這一典範,有利身教的延續,成為一個地方的表徵,但在文學的性格表現上,也是一種單調了。尤其,當一套標準被多數人遵行後,形成道德上的障礙,便不易在文學上,再求多層次的呈現。
金門陽剛味十足,女性的聲音顯得柔弱。金門早期,除了威風凜凜的女兵,也因為戰地生活困苦,丈夫或戰死或早年下南洋謀生,加上軍民雜處這樣一個環境,使得自由的呼喚跟情慾解放,成為金門女性有別於剛毅堅忍、定於一式的個性。但這發聲,畢竟稀薄了。
金門許多介紹資料,都交代朱熹過海講學,教化居民這節,但金門書店少,讀書風氣不盛,曾經興盛的文風若沒有人的傳繼,又何以延續?金門作家出類拔萃者有之,多數作家都以辭暢為呈現重點,缺乏更上層樓的藝術經營;作家的發表,也以《金門日報》為滿足,而怯於挑戰全國性媒體。金門在文學上保守的表現,跟它的強風、豪飲的地理跟人文形象,恰是對比,期許金門作家能夠跨大步,走大路。
民國九十二年,我考取研究所時,也同時發生一件全球性大事。那是SARS侵襲,人人戴口罩出入公共場所,進電梯或搭公車,聽到咳嗽聲,就緊張皺眉。我在SARS來襲前,曾跟父母認真討論搬返金門一事,媽媽問,誰搬?我說,我們一家。我、妻子跟小孩。那一年清明,正是週六,母親、我跟孩子,到萬華龍山寺求神問籤,籤紙寫著上上籤,我想,連老天爺都讚許遊子歸鄉,卻就在當晚,萬華流民爆發SARS感染,隔不久,全球驚恐。我在電視上看見金門的SARS報導。一染病的陳姓婦人被鎖在救護車上,圍上黃色警戒布條,沒有人敢伸出援手,她只能等死。婦人的死,凸顯金門醫療的嚴重不足,阻擋了我的歸鄉夢,我的論文跟寫作,像在彌補無法歸鄉的遺憾,卻沒料到,這遺憾卻成了發現。
金門,一個戰爭的島,一個生命跟死亡緊密交織的島,卻同時也是我的深望之島。我寫它,像扳開生死的織線,撥一個小縫,放進一些光。 (轉載自97年2月16日國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