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日祖父走了，您十三歲

您把自己種成一畝畝高粱一畝畝花生一畝畝番薯

從犁田播種到施肥除草收成

從騾子馱籠馱架馱桶到三齒六齒十二齒

您熟悉季節了然田野

（幼時深夜驚醒，總是您夢中趕騾的喝聲）

祖母說誰家種的高粱稈有我們家的粗



　 那年，明德先生漆黑的廳堂瀰漫神秘

瓜皮小帽一襲長袍，長長黑黑的指甲捻著水煙

（先生是線裝書裡走出來的一縷魂魄）

夜裡，您隨明德先生識字寫字

白天，您向麟閣先生家裡借書

（從尺牘觀止到博議國策）

聽說您七歲寫的春聯盤山的舅公拒絕張貼

您不到二十歲寫的春聯卻已貼滿里社巷弄

冬夜燈下，我扶著紙您揮著毫的情景歷歷

（於今家中只留下您一張顏氏歷代祖先忌辰，紅紙已然泛白）



　 那年夏日午後，尾隨您走在蜿蜒的田埂

烈日下，高粱花生番薯慵懶低垂

只相思林中蟬聲嘶鳴鳥雀呱噪

您把我垂下屎 坑底清除沉積泥垢

陽光穿過相思樹，灑了坑沿上的您一身繽紛

（父親，於今我依稀嗅到樹味草味泥垢味）

當山嵐籠罩暮色，當暮色包圍山嵐

您汲取山井的水沖洗我黏著泥垢的軀體

我打著哆嗦，您開懷大笑

您的笑聲迴盪靜默的原野

（父親，於今笑聲依然盈耳，井水依然凜冽）



　 那年夏天您走了，我十歲

我淒然望著您覆蓋麻袋的薄棺抬出家門

我默然望著祖母把兩顆雞蛋砸在您的棺後

您被葬在剛落成啟用的公墓

您走後，心灰的祖母賣掉所有農具，連您心愛的騾

（從此沒有傢伙，讀書就是傢伙）

只留下一把鋤頭陪我年年清掃您的墓地，以及

掛在書房中您的畫像，天天俯視著我

戊子清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