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一
親愛的俊榮,林俊榮,我決定忘記你!
今天我要告訴你我決定忘記你,你會感到傷心嗎?我希望自己不會,你的心情我已經沒什麼心情去揣測了,雖然我知道忘記你並不容易,你在我心裡已經紮下了深深的根,幾乎將我的整顆心盤踞。
我能徹底忘記你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試著忘記你,早晚我會連自己都忘記……
二
我們一同度過了多少日子啊!十七歲,之後是十八歲、十九歲,三年光景改變了我的一生,也影響了你。你不再是當年顧盼生風的綽約少年,我也不再是學妹們追逐的焦點。套句你指導教授的話:「可惜啊!多優秀的孩子……」說這話時,老先生涕泗縱橫,我的心糾在一塊,像被絲網緊緊的纏住;網眼中滲出了鮮血,心剝離成一片片的,伴著生脆的響音……
俊榮,林俊榮,我該忘了你,我的生命裡本就不該有你,我們之間唯有隔著千山萬水,才能停止心靈細碎的叨絮,找到一片淨地。
那年,我轉學到了你就讀的學校。高大的牆垣、蒼翠的林海、和暖的微風、柔細的草坪、青春的微笑,多好的一個地方啊!
那天,我身後跟了一群聒噪的女生;有的找我問功課,有的悄悄扯著我的衣角,有的嘗試著可笑的身體碰觸,就在我驕傲的時候,看見了你。
你坐在一棵大樹下,旁邊是周容麗。我不認識你,你卻主動打了招呼。「嗨!」很輕蔑的那種,我不喜歡你,至少在那時候。
周容麗熱情的拉我坐下,身後盡是咒怨的眼光。我用眼睛掃了一遍,輕輕的說:「明天見吧!」
一群傻鳥一哄而散,你瞅著我笑,我的驕傲剩不了絲毫。
可恨的痞子,什麼玩意兒!
三
周容麗走進了我的生命;她主動、體貼、美麗,又多情。多數傻鳥都自嘆弗如,知難而退,少數幾個暗地裡玩著「打小人」、「放黑話」的小把戲。我一點也不在意,我承認,我在意的只有你。
周容麗曾經和你走在一起,公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至少大家都這麼說。周容麗說,不是,你只是拿她當擋箭牌,天曉得你的心裡有誰?我笑了笑,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十指相扣、出雙入對,是我和周容麗的小把戲,全校師生都知道,大家不知道的是,私底下我們喜歡玩探索身體的遊戲;我們碰觸了彼此的每一寸肌膚、探求人類的原始……
周容麗是理想情人,具有所有身為女人的優點,我很享受,也很知足;況且,她還瘋狂的愛我。
那年情人節,是我和周容麗的第一次,她安排了燭光晚餐、選好了紀念品,甚至還親手為我打了件毛衣;毛衣的活很細,一針一孔、井然有序,這樣的女孩挑不出缺點,我卻覺得有點無趣。
忘了為了什麼,情人節的燭光晚餐我失約了,穿著周容麗送的毛衣昏沈在一家小酒館裡;酒館裡不缺卿卿我我的風景,忽然記不起來萬人迷的我,為什麼會形單影隻?
那夜,我從人間蒸發了,周容麗成了瘋婆子。所有與我們有一面之緣的人都被打擾了,其中,也包括你。根據你的說法,當時你正和一面之緣的女子在床上翻滾,接到了周容麗歇斯底里的電話,你只說了句,「滾吧!」
那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情人節;一個醉鬼、一個瘋子、一個白癡。
四
失蹤記後,又是一次驚天動地。
周容麗割了腕,在我們慣常探索彼此身軀的角落。血柱衝得老高,濺紅了我的襯衣,我忘了該怎麼反應,只是本能的昏厥了過去,那時我才知道,我怕血,怕見血,怕血腥,更怕伴著血的絕望哭泣……
在教室的頂樓我又看見了你,你坐在牆垣上,搖晃著離地四十米的雙腳,緩緩地吐著霧狀的空氣。
「嗨!」你頭也不回的招呼著,繼續的玩你的遊戲。
風獵獵的吹,眼界裡的人群只是小小、流動的黑點。
「跳下去!」耳旁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迷幻得不切實際。
「嗯?!」你努了努嘴,又是那款熟悉的輕蔑。
「你跳我就跳。」你站在牆垣上,我如冰般的冷靜。
沈寂。凍結。靜止。胸膛裡奔騰著血的聲音。
五
「你在那裡?」「我在你心裡!」「你是誰?」「我難道不是你?!」對著鏡子,我喃喃自語;我要找自己,周容麗卻選擇不要自己。
這是一個多麼混亂的世界啊,一絲縷串起了所有的關連,卻又脆弱得可憐。
周容麗緊緊的纏著我,身體、心靈。我承認在和她做愛時,想起了你,輕蔑的你,隨地四十米、戛然而止的你………
六
畢業了,我進入一家大企業的研究部門,工作很順利,周容麗依然跟著我。我們過著如夫妻般的生活,平平淡淡的,像白開水,卻一天都少不得。我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她需要我,還是我需要她。
一天,在租居旁的巷口,我看到周容麗和一個禿頭男子在法拉利跑車上忘情的擁吻。心,一點漣漪都沒有。她還是她,我還是我,我需要她,她需要我,至少…在我們彼此感到需要的時候。
我同周容麗求了婚,她愣了五秒鐘,然後瘋狂的吻我。我不了解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做這檔事,只覺得,該是時候了,可以讓我的心平靜下來,不再四處奔走。拍婚紗照那天,我們又見面了。
你倚在樹幹上,一位美眉賞了你一把火辣辣的臉,美眉梨花帶雨的走了,我望著你臉上五指分明的印記發笑。
那真是一幅好風景。熱烘烘的蒼白臉龐,透著嬌艷的紅,毛孔顯得粗大、汗毛一根根的矗立,我撫著你的臉,像看怪物般的瞅著你。
你還是一貫的輕蔑,倏地抱著我的頭狂吻起來,我沒有拒絕,好像也不能、不該拒絕。周遭盡是驚世駭俗的眼光,我的眼裡只剩下流淚的你……
七
「又失約了,這是第幾次?」周容麗的咆哮,喚不回我的漂浮。
俊榮,林俊榮,為什麼會是你?你是誰,誰是我,或者我就是你。
八
周容麗待在法拉利上的時間愈來愈長,我有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
你的租居十足簡陋,電腦是房間裡最大的傢俱。我們經常光著膀子坐在地板上,背靠著背,吐氣吞雲。
周容麗不喜歡煙味,也從來不知道我會抽煙,這秘密只屬於你。我居然會在一個下午吐露我一生所有的秘密,只對你……
日子一天天的過,紙終究包不住火。周容麗和我攤牌,打算和法拉利走,當情婦、午妻、晚妻,反正就不是正牌貨。我平靜得令她顫慄。幫她收拾內衣、整理行李,搬傢俱、叫計程車,最後她賞了我一個火辣,飆著淚吼:
「紀寧洲,你混蛋,不是個東西!」
寧洲,紀寧洲,那是我的名字,忽然覺得它離我好遠,遠得好模糊,模糊得像個謎……
九
退了租,我們決定重覓新天地。C城對我們都太熟悉了,我們急需陌生的空氣。陌生是好的,這兒離你的學校、我的公司都有一段距離。搬家那天,村口正在辦著喪事,過世的是位老太太,叫「林素美」;你說,以後我們叫所有的老女人林素美吧,紀念我們的相聚。
你的、我的傢俱塞滿了小小的房間,我們堅持要保留一片背靠背的空白,那是我們交流的所在,精神、肉體。
房東是個瞇著眼的小老頭,房間老舊、在二樓。進門前,先要跨過一樓人家的煙囪口。木造樓梯像要散了架似的,伊伊呀呀的,像極了噁心三級片的聲效。你興奮的在上頭跳躍,還說:「這種好事上那找?」
租居有個小巧的窗戶,透過它,是鄰居堆雜物的倉庫;蜘蛛網攀連在窗格上,灰撲撲的玻璃暈著無限的深邃。
我們各自要轉兩趟公車、步行十五分鐘去上班、上課。你說:
「這樣最公平,誰也不吃虧!」
「你在乎公平嗎?」我淡淡的回道,聞到的,盡是你的汗臭味。
「這世上沒有公平的事吧!」你緩緩的說道,輕柔得像天上不著邊際的雲。
十
那天,周容麗闖進了我們的天地,你不在,她抱著我悲楚的哭泣。
「法拉利呢?」女人的淚在我頸間蠕行,陌生又熟悉的氣味撩撥著我的忐忑。
「他媽的,死變態!」周容麗不常罵粗口,除非在恨男人的時候。「他拿皮帶抽我、煙頭燙我,還…把我吊起來做,嗚嗚……」
撫著她的髮梢,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這個弔詭的年頭。「我跟蹤你一個禮拜了,為什麼要躲在這裡?我知道錯了,要我吧!」我只能沈默。
周容麗像鷹般的環顧四周,在我們的合照上定了格。
那是我們唯一一次一同出遊的照片,記得是你的研究論文得了大獎,我要求不吃大餐,只要瘋狂的玩。
自由落體上,我的心衝到了喉頭;海盜船上,你的臂讓我掐出了血。你死命的摟著我,讓拍照的小販留下了這幀照片,你說:
「這可能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合照。」我問為什麼?你說,「不為什麼,第六感。」你誇張的指著頭,虛偽得可憐。
過了許久,周容麗冷冷的瞅著我說︰
「真的嗎?」我緩緩的掏出香煙,點燃了霧,眼光落在對窗漆黑的深邃裡,我們的內褲在裡頭飛舞……
我忘了周容麗是怎麼走的,只知道她在我身上留下許多爪痕和火辣,還有許許多多「他媽的,死變態!」
十一
你休學了,說你看不慣系主任飛揚跋扈的嘴臉。
我說:「何必呢,雞蛋何必去碰石頭。」你將頭埋在我的胸膛,啜泣道:「那混蛋罵我爛玻璃、死變態……」我無語,緊摟著你,輕輕的漂在陰暗裡。
你或許不知道你的指導教授來找過我,具體談什麼我忘了,只記得他老淚縱橫的說:「可惜啊!多優秀的孩子。」
可惜啊!多優秀的林俊榮,你不是我的孩子,我不了解你的犧牲,你的痛……
十二
我決定回到周容麗的懷裡,她的胸腑始終有股幽幽的乳香。她說,她不介意,只要我肯忘了過去。忘記是多麼的容易,滿街的路人,掠過記憶裡的,只有半秒鐘光景。你不是路人,我也該把你當成路人,將三年的光陰濃縮成半秒鐘的記憶。相信我,我做得到,因為冬蟄的冷血,因為你從未發現的鐵打心腸。
你冷靜的看著我收拾行囊,微顫的手卻洩露了你的情緒。
「你是不及格的情人,我不想被社會放棄。」那只能放棄你了,你懂嗎?俊榮,林俊榮,你懂嗎?
周容麗摁著喇叭催我,我的心早跟著她走了,你知道嗎?俊榮,林俊榮。
十三
微涼的二月,快過年了吧!周容麗修整了誇張的捲髮,換了副清湯掛麵的清純。我想起了三年前初見她的那天,那時你也在場,她青春無敵,你才華洋溢。
實話說,在沒轉到你學校之前,我就見過你。是全國的辯論大賽吧,你一張利嘴換來了滿堂喝采,或許潛意識裡,我轉學是為了你,但絕對不想和你發生任何超越想像之外的關係;你是一尊完美的神,我只是眾多膜拜的信徒。
俊榮,林俊榮,我真的要離開你了,今年,周容麗將跟我回到老家過年。三年了,我甚至未曾告訴你我的老家在那裡,說了有什麼用?你畢竟只能是你。
周容麗說,她要為我而活、為我而死,允許我在心裡留著角落放你。放你做什麼?我問自己。
十四
回家的那一天,接到了你的電話。你劈頭說,「怎麼不問我是如何神通廣大的要到了你的電話?」換工作、換手機、換公寓,甚至連名字都換了……,怎麼不能換伴侶?你我之間急速凍成了北極,遙遠得失去了記憶。
有十分鐘吧,十分鐘後你平靜的說:
「見我吧,在你離開的地方,我保證是最後一次。老教授帶我去向系主任認了錯,我還是那個優秀的林俊榮……」
我該替你高興,該祝福你吧,可我都忘了,只是把電話掛上。
周容麗端來一鍋咖哩要我嚐嚐,空氣中滿是辛辣的氣息,我想起你臉龐上紅通通的火辣,嘴卻封住了周容麗柔軟的唇。我管不住自己,我,真的不是個東西。
十五
還是一樣的伊伊呀呀,我反覆走了兩遍,一樓的大嬸、二樓的你,都露了臉。你很周到的準備了燭光晚餐,我這才知道原來你很會做菜。
「就懶唄!會又如何?」你笑著為我拉開座椅,斟上我最鍾愛的紅酒。我的眼光停留在放照片的案頭,空的。我不陰不陽的說:
「我同周容麗訂婚了,過完年就結婚。」
「要我祝福你嗎?」你開朗的笑著,為自己添上剔透的紅酒。
「乾,祝福你,早生貴子,百年好合!」我們滿上了一杯又一杯,值到腦袋麻痺。
微微地,我感到火炙般的灼熱,伸手去扯身上的衣,卻不見一絲一毫的動靜。緩緩地睜開眼,滿滿的熊熊火光。我急著要站起來,這才發現你鐵箍般的摟著我。火舌爬上了褲腳,沾上了襯衫,刺痛了肌膚,你卻依然莫名的喃喃自語。
我發瘋似的用頭敲著你,口匡口匡的節奏像是死神的戰鼓。你忽然放肆的狂笑,手稍鬆開,我轉過身掐住了你的脖子。你嘴角洋溢著笑,依然緊緊的環著。氣力一絲絲的抽離、雙臂一點點的軟弱,那抹笑,在短暫的抽動後戛然凝結。
我披上被單滾過了紅紅火牆,跌在老邁的木梯,之後,就沒了記憶。
十六
醒來時,已經在醫院了.醫生告訴我,全身燒傷百分之三十,大腿、前胸、後背、手臂,都透著灼痛;還有……我毀容了。你不知道吧!人們不知道的是,你是怎麼死的,只知道你是一具化成灰的屍體。
周容麗離開我了,誰要求的已經不重要。我換了工作、換了租居,想離你更遠,但我知道,你始終跟著我,未曾間離。公司裡有位女同事,和我處得不壞,三個月後,我們結婚了。她大我十歲,叫林素美。
十七
俊榮,林俊榮,我決定忘了你。
雖然我們影響了彼此的一生;雖然傷口已經結了疤,但心還沒有痊癒;雖然活著比死更痛苦;雖然忘了你並不容易。但是,我還是決定忘了你,忘記你臨死前的那抹…笑。
玻璃窗上殘留著昨夜的露滴,抹去後,殘留著縷縷的冰涼,但太陽終究會出來,會蒸融最後的殘餘,回到和煦的透明。
俊榮,林俊榮,最後我想告訴你,其實我怕太陽,怕耀眼的熱,我的傷口甚至還會因它而滲出血水。但,我又多麼希望它可以帶我走出霧氣嬝嬝的森林,回到十七歲的那一天,遇見大樹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