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鞦韆
每當風起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座鞦韆,那薄霧籠罩的湖畔,以及那鞦韆上緊緊相握的手,曾幾何時,那幅畫面不再是一抹記憶,而是一個,有些人願意花上一輩子去追尋的夢。人漸漸長大,有些事真的會慢慢的懂。
沒有什麼比搭早班的公車更快樂了,對一個剛從村中小學畢業而要進城唸書的中學生而言。我總是一大早爬起,穿起我嶄新的制服,背著我刻意調整過背帶的書包,跟一大群小毛頭在站牌前等待公車,在這裡大夥所期待的,是司機剪掉一格月票時的清脆聲,是在車上跟同伴們共擠一個位子的溫暖,是隨著公車的前進,踏出家鄉拓展一個未知領域的興奮,那公車所代表的意義,不僅是上下學,更是一種成長。公車經過一段搖晃的路程,總會在遇到牧馬侯祠牌子的地方彎進一條小路,繞過了莒光樓後,再行經莒光湖。應該很少人知道,早晨裡的莒光湖總呈現出一種與平常不同的面貌:飛鳥三兩掠過湖面,激起一陣陣漣漪,輕揚的綠波中蕩漾著嬌弱的蘆葦,連湖畔的木麻黃,也以一種慵懶的姿態,在徐徐晨風中搖擺著,好似款款舞動的女郎,殷勤地招呼我們的到來;而粼粼的湖面上始終籠罩著一層薄霧,像是罩著一層白紗的新娘,神秘中又帶點嬌羞,你得用更專注的態度,才能發現這內涵的美麗,或許在某個天氣好的早上,你還能透過這層薄霧找到一絲搖晃的金光。這樣的景色,常常令我在經過時不自覺沈醉其中,如果不是因為注意到那對老夫婦,我還真不知道這湖畔,有這麼一座鞦韆。
這座鞦韆位於莒光湖與莒光樓之間的角落,高聳的架體上,垂吊著四條綿繩,懸著兩塊木板。那對老夫婦,我也忘了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只知道不管冬天夏天,他們幾乎每天一大早就來到這裡,老伯伯總牽著老奶奶,坐在鞦韆上輕輕的擺著、擺著,他們的笑容,像是早上初昇的太陽般溫暖,照耀著彼此也照耀著我。偶爾,老奶奶會像小女孩一樣刻意擺動雙腿,讓鞦韆越盪越高,她笑得好燦爛,而老伯伯會從鞦韆下來,走到老奶奶的身旁,關愛的看著她,張開雙手保護她不從鞦韆上掉下來,像是守護一個脆弱的珍寶。很長一段時間,我上車後都會刻意搶窗邊的位子,或許是出於好奇,或許是出於一種懵懂的憧憬,我開始被那對老夫婦吸引了,為什麼在他們身邊總有快樂環繞,在他們眼中,除了對方之外,一切的美景竟都感覺可以不那麼重要。觀察他們,逐漸變成一種習慣,幾次早晨,我看見老伯伯走向老奶奶的背後,趁著徐徐微風輕柔的推動老奶奶,讓鞦韆越盪越高,老奶奶開心的笑著,彷彿又重回年輕時的飛揚,她的白髮在風中如雪花般飄拂,或許令她回想起過去烏黑的長髮。老伯伯也笑著,滿懷關愛的雙眼,在霧氣茫茫中漸漸出了神。這畫面我都會一直看著,直到公車轉入了大路。
升上高三後,接踵而來的是無數的考試及沉重的升學壓力。排山倒海似的課本、參考書壓的我喘不過氣,逼我不得不將就寢時間節節退讓,使得我起床時間越來越長,搭乘公車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最後索性偷騎機車上下學。公車對此時的我來說,已不再具有那麼大的意義,那座鞦韆,也不再占據我太多的思慮,而那對老夫婦,老實說,我真有點給他忘記了………。
再一次經過那裡,是在某一個陰冷的早晨,擠在悶熱的車廂裡,我睡眼惺忪的看著車窗外,斜斜寒風中,湖畔擺盪著兩只鞦韆,一只承載著面無表情的老伯伯,另一只則空蕩蕩在亂流中飛旋。我彷彿有種失去什麼的感覺,但老伯伯的表情像是當時的湖面,冰冷卻很平靜,只有偶爾回憶湧現時,才能在他臉上綻放一圈漣漪。那天的天空像老師宣布模考成績時的臉一樣陰沉,蘆葦枯黃,就連飛鳥也不見了蹤跡,像是配合掉落地面的木麻黃葉,宣告著秋天的來臨,看著湖畔的孤單身影,我不明白,為什麼秋天竟是這麼適合分離?
一天一天的過去,老伯伯仍然在每個早晨回到那裡,從冬天到春天,再從春天到夏天,從不間斷。或許他只是例行性的做完晨間運動在那邊休息吧,我想。如果沒有那麼多膽怯的話,我真想去跟那落寞的身影聊個幾句,我害怕的是那種見面時不知該說什麼的陌生,還有那份我不想觸及,且不適於我年齡的悲傷。
隨著入學考試的接近,我多了在家溫書的時間,不再每天通勤到學校了,再一次經過那裡,已是畢業前夕。老伯伯仍然一人坐在鞦韆上,許久不見的面容多了幾分蒼老,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蒼茫的霧氣中,時間彷彿凍結了,只有他身旁的空蕩鞦韆輕微搖晃著。這故事就這麼結束吧,我想,突然一陣風吹來,那鞦韆大幅擺起,老伯伯呆了一下,走向那鞦韆後面,伸出手輕柔的推著它,讓它趁著風越盪越高,依稀我又看見老奶奶佝僂卻帶著淘氣的身影。老伯伯眉頭不再深鎖,臉上也漸漸綻放出許久不見的笑容,我想我知道他為什麼回到這裡了——他在這裡,並不孤單。我訝異的看著那一幕,即使公車轉入大路,我仍不斷透過窗角搜尋著,直到那身影逐漸消失在一片模糊中。之後,我就再也沒看過那老伯伯。
高中畢業後,我遠離家鄉成了遊子,在陌生的城市裡面對陌生的人,學著陌生的生活,家,只有在夢裡或機艙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才能看到。比起這裡,家鄉的人算是純樸多了,亦或是,單純多了。回到家鄉,外婆總諄諄告誡我:「娶某要娶好女德,交了,就要用心牽手一世人」,這樣的話語,在這浮華世界之中,不知怎麼,竟顯得有點唐吉軻德的味道,亦像是座脆弱的沙堡,這沙堡守護著傳統,卻面臨著洶湧而來的新時代、新思潮。
在這座城市裡,人們很快地得到愛情,也很快地失去愛情。深夜時分,寂寞的年輕人們,像尋找什麼似的徘徊在BBS、交友網站、酒吧裡,獲得短暫慰藉之後,又輪迴至另一次的尋找。部分結婚的男女們,想不起當初結婚的理由,也找不到維繫彼此的「感覺」,在生硬的現實中不斷相互摩擦,最後因為「合不來」,而簽署了離婚協議書,重新獨自踏上人生旅程。或許是對感情太過失望了,或者是真正的感情難以追尋,越來越多人選擇當「不婚族」,一個人、一間房子、一隻狗,就這麼準備度過一生。
真正的「愛情」是什麼?大家都在追尋這答案,但沒人敢肯定。少男少女們相信,「愛情」就是偶像劇中,男主角賺人熱淚的那一場浪漫氛圍及真情告白。而熟男熟女們卻相信,「愛情」就是那顆光彩奪目的十克拉鑽戒、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或者是某一天夕陽西下時刻骨銘心的誓言。打開報紙,前陣子鬧的沸沸揚揚,也被大家看好的「XX戀」,又因為某一方劈腿而無疾而終;電視上,衣飾華麗的年輕男女們,神采飛揚的炫耀著他們情史的豐富,以及對感情的灑脫。新時代裡的人們,似乎對感情都刻意顯得不在乎,也不願在乎,或許他們相信,這可以幫助他們避免在感情世界裡受傷,因為對他們而言,「天長地久的愛情」就像是海市蜃樓一樣,任你苦苦追尋,卻總是無法觸及。
華燈初上,夜幕低垂,城市裡的人們卸下面具,各自來到屬於自己的角落,有的開始思考下一次的找尋,有的試圖沈澱過往的憂傷,你不問,他們也不想提起。飛馳的列車,來往地穿梭在這座城市中,遣返著流連在深夜裡的孤寂。
這次回到家鄉,我特地開車到湖畔去看看。湖面上飛略過飛鳥三兩,蘆葦、木麻黃依舊輕柔地隨風擺盪,但早已些微禿黃,而那座鞦韆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涼亭長廊。終究這湖畔的故事還是得落幕,時代在變,景物也在變,舊時人們心中的觀念想法,又有誰能夠保證保存多久呢?我轉身離去,從這蕭索寂靜的莒光湖畔。
然而,每當風起的時候,我總想起那座鞦韆,想起那薄霧籠罩的湖畔,以及鞦韆上那對老夫婦緊握的雙手,他們之間的愛情,沒有寶石的璀璨,卻有著木頭般的樸實。我始終相信,人世間最美的愛情,不過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