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顏色
(純淨的白)
這個假日,艾亭再度回到育幼院來。她努力地在心中搜尋那個即使在陽光下仍然被親人遺忘的影子。
記得某個溫暖的早上,女孩曾怯怯地問過她:
「艾姐姐,你能告訴我白色是什麼嗎?」
她摟著女孩厚厚壯壯的肩膀,甩甩披肩的長髮想了很久才說:
「嗯………你覺得「水」給你是什麼感覺呢?」
胖女孩翻起那雙原本就向外凸起的白眼,輕輕轉著圓臉,混濁的眼珠也跟著轉阿轉的,有些歪斜的嘴唇微微張著,想說什麼,又停頓著。
「水………就是………打在手上、臉上、身上都會不見的感覺呀………可是那又是什麼顏色呢?」胖女孩仰起那張天生就失去美麗連陽光都看不見的大眼睛直視著前方。在她的心中沒有埋怨,只有許多「好奇」陪她在充滿詩歌的育幼院成長。「那麼你喜歡水嗎?」
「喜歡阿,我喜歡夏天冰冰涼涼的水,也喜歡冬天暖呼呼的熱水。」女孩笑得很開心。艾亭習慣性地跟著她笑,而且要笑出聲音女孩才能曉得身旁的姐姐聽懂她在說什麼。
「白色就像水的溫柔,也像那天我們包水餃桿出來的麵皮那麼滑溜。」
「可是麵皮又是什麼顏色?」
「麵皮阿………很好吃的顏色阿,你見過什麼顏色嗎?」
「………沒有………我的眼前永遠是黑漆漆的一大片………像現在有太陽時,黑色中會出現一丁點的透明………說不清楚是什麼色調。」
「哦?那就對了,你只要在那一丁點的透明裡,隨意加上你愛的顏色,那就是你心中的想看的顏色了!」
「真的嗎?那麼………白色應該像我身上的顏色,呵呵呵………」
「咦?為什麼?」艾亭皺了皺眉兒問。
「阿就………隔壁班的男生都說我長的白白嫩嫩的很漂亮………嘻!」胖女孩羞澀地低下臉兒傻傻的笑。
隔壁班是五個嚴重視障的孩子,可是只要他們仔細盯著東西瞧,仍然可以看得見一點模糊的世界。那些孩子年齡不一,有不到十歲的小女生,也有十三、四歲正值發育期的男孩。有一種不安的情緒塞住艾亭的胸口,她曾聽社長說過這兒有的男生會趁著上洗手間時偷襲女孩子的身體。艾亭輕輕拍著胖女孩的手臂,鄭重地說:
「小芬,你聽好喔,你絕對不能讓男生亂碰你的身體,懂嗎?你已經是個小小姐,明年暑假就要升國中了,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不受騷擾,好嗎?」
「嗯?什麼騷擾?隔壁班的阿強說我很漂亮………這個寒假他要陪我留在學校過年。」胖女孩快速地眨著稀薄的眼簾,望向她永遠看不見的藍色天空發問。艾亭知道少女的情懷已經偷偷播種在女孩的心田上,她只能深深吸口氣,讓自己的語氣放慢且肯定的叮嚀她:
「因為你還沒真正長大,你還要上國中、高中………學會一計之長,才能養活自己,才能交男朋友,做個最美麗的新娘嫁給真心愛你的人………你一定會有一個幸福美滿的人生………!」想著、想著,艾亭停下腳步,望向刺眼的陽光,思緒跳躍似地回到月霞的遭遇………。
(炙熱的紅)
月霞抱著公文一路分送到教務處總會來找艾亭聊天,她把那一頭及腰烏溜溜的長髮綁成瓊瑤連續劇裡的女孩那般,讓兩條辮子在胸前蕩呀蕩地。艾亭曾要她把髮形變個樣兒有精神,她總是說:「This is my style !」。這天她又神秘兮兮的說:「耶!你最近還好吧?有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嗎?」艾亭有些奇怪為什麼她會這麼問,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答道:
「很好啊!什麼事?」
「農學院裡大家都在傳說,康仔酸溜溜地說你與社長走得很近!」。
艾亭無所謂地微笑回答她:
「是喔!就算有,也不關他的事,你緊張什麼?」
「你的意思是『有』囉?」月霞像尋到寶藏那樣,圈了個圓嘟嘟的嘴問。
「沒有,聽他們亂講!」艾亭送她一個衛生眼。
「其實社長對你蠻認真的,你真的不動心?」
「我把他當哥哥,我知道他陪我走出失戀的痛苦,但是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煩惱。」
「為什麼?」
「因為他與康仔太熟,我不想讓別人誤會是他奪走我的。」艾亭是真的這樣考慮過。
「只因為如此,你忍心讓社長難過?」
「不至於罷?他該瞭解有些人只適合當朋友,何況他這麼了解我。」
「那可難說得咧!」看起來她比艾亭還不捨社長難過。
她們「仁愛社」的社長是個既瀟灑、能力又強的財經系風雲人物。艾亭知道學長的心意,可就是無法把他放在受過傷的心裡,也許是情傷還沒痊癒吧!
她故意轉移話題問月霞:
「你呢?你跟你的小情人最近如何?」。
月霞搖頭嘆氣道:「我們是沒希望的!他太小了!」
「會嗎?才小你三歲而已!」
「你不知道我家可是鎮上的望族,老爹只有我這個獨生女,怎經得起別人說閒話?」
「耶!小丈夫才更疼老婆呀!」
「你有辦法,幫我擺平我爹去!」
「去就去!星期天下午我去你家看看老爹怎麼說!」「厚!你說真的喔?」月霞一手抱公文,一手拉自己的長辮子,顯得有些緊張。艾亭更故意逗她:「那當然!怕啦?」「來就來,WHO 怕WHO ?」聽她這麼認真,艾亭反倒有些為難。
星期日中午從育幼院輔導回來,兩個女孩果真直接回月霞家「玩」。老爹與她媽媽一看到艾亭,顯得特別高興,她媽媽直說:
「亭亭啊!吃飽沒?我幫你們下碗麵!」
「伯母!謝謝您,我們在外面吃過水餃了!」艾亭忙不迭的婉謝她。
「亭亭喔!好久沒來玩了,忙嗎?」老爹也睜開半瞇著睡的雙眼問。
「老爹您好!我不忙,只是懶散啦!」
「不忙就常來玩呀,我們田裡的「番麥」快收成了,帶一些回去給家裡吃!」
「謝謝老爹!我媽一定很高興有不用花錢的「番麥」加菜!那………老爹,收成時一定缺人手,我讓同學們一起來幫忙,像阿呆、胖哥、陳董………還有守至!」
「免啦,我有請工人來採收,你們這些讀書囝仔無辦法啦!」
老爹坐在他的「太師椅」又閉上雙眼,喃喃的對著艾亭說:
「亭亭,你的用心我知道,但是月霞是我和你伯母年紀一大把才有的獨生女兒,她交的男朋友我當然要精挑細選才行。那個「守至」長得是端端正正,但是他家兄弟姐妹多,又在澎湖,那麼遠;況且比月霞還小,月霞若嫁他,不只要侍奉公婆還要款待一大家人,你說我們怎麼捨得月霞嫁他?」艾亭被老爹說得一愣一愣的直點頭,忘了自己是來當「說客」的。
月霞急得推她、再猛瞪著她瞧,她才如夢清醒地清清喉嚨,安慰老爹:
「咳………老爹,其實守至是我們這群小毛頭裡最懂禮數的,年輕人交交朋友很正常,您先不用擔心那麼多!」
「你以為我真的是個老冬烘?」
「沒、沒,老爹是見多識廣的學者呢!」哎!「說客」真的不好當呢。
「那天月霞帶守至上樓,我也沒說她什麼……我是不忍心我們家女兒難過!」月霞忍不住出聲為自己辯護:「我們只是上去聽音樂、聊天,啥事也沒做!」。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艾亭只好賠著笑臉打圓場:「對啊!老爹,我今天也是來聽月霞新買的CD,超好聽的!但是太貴,我買不起。」
「我是不懂什麼CD啦,你若喜歡,老爹叫月霞買一張送你!」
「不用了,謝謝老爹!我也很少待在家裡,我媽常說我像一匹野馬呢!」
「哪像?你又乖又漂亮,可惜我沒兒子,要不,一定叫他娶你!」
艾亭被老爹將這一軍,可真傻住了!
月霞倒是笑得蠻爽的說:
「是喔!阿爹最喜歡艾亭了,只可惜我少個哥哥!」。這回換艾亭瞪她!伯母這才開口幫滿臉通紅的艾亭解圍:
「老頭!你在瞎說什麼呀!別把亭亭嚇得不敢再來我們家玩了!」。
兩個女孩嘻嘻鬧鬧地跑上月霞房裡,輕柔的音樂緩緩唱少女的夢與愛………。
月霞幫她倒了杯水,自己懶懶的躺在床上把玩辮子。艾亭不禁笑她:
「哦!原來你的長辮子是用來安慰相思的喔,難怪你不肯剪短它!」
月霞沒反駁,只幽幽地說:
「是~ ~,他就是喜歡我的辮子,那天他也在這床上,他說一定要給我幸福!」
「你們………?」
「沒啦!只算是………互慰吧。」她說得陶醉,艾亭卻聽傻了。沒想到讀中文系的月霞,這麼前衛。
月霞繼續說:「我想,我結婚時一定會把長髮剪短!」
「為什麼?」
「因為新郎肯定不是他!」她抱起粉紅色的枕頭哀哀哭將起來。
艾亭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好朋友,只能呆坐在她的書桌旁聽著另一首超美的歌聲流洩在房中每個角落。
她小心地問月霞:「那你現在怎麼辦?」。
月霞止住眼淚執拗的說:「結婚前,我的男友永遠是他!」
「這樣好嗎?」
「愛過總比沒愛過好,有夢最美,不是嗎?」
「但是這樣對你以後的伴侶不公平!」
「愛情沒什麼公不公平的,或許「他」心中也有另一段情,現在我只知道守至不能沒我,我也想好好享受自己的愛情!」
艾亭無言以對,月霞一直是半個「古代人」,她們能成好朋友,大慨就是對彼此的寬容與疼惜。
畢業後不久,艾亭收到月霞的喜帖,裡面有她與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的小結婚照。她真的把長髮燙短了,照片後寫著:「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