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庵」留什麼?「與耕」與誰耕?
此外,萬曆(1573-1620)年間進士盧龍雲,字少從,廣東南海人。補邯鄲令,治行為諸郡邑最,復補長樂,以忤權權要左遷江西藩幕,累遷貴州參議,撫苗夷功最多。有《四留堂稿》,《尚論全篇》,《易經補義》,《談詩類要》諸書。而在盧若騰之後,受王伯大《四留銘》影響的,例如:順治三年(1646年)進士劉鴻儒,字魯一,直隸遷安人。授兵科給事中,請行兵丁曾屯及令畿輔民出邊墾種,下部議行,調戶部,累遷太常寺卿。康熙時遷通政使,官至左都御史,被劾歸,卒於家,有《四留堂集》
王伯大的《四留銘》、瞿俊的《留餘堂集》、潘季馴的《留餘堂集》、盧龍雲的《四留堂稿》,及劉鴻儒的《四留堂集》,都觸及了「留餘」的精神內涵。當然,這樣的思想內涵並未超脫自古以來儒家思想的框架,如強調不偏不倚的「中庸」精神指涉。但作為一個獨立完整而富含哲理的字彙(留)或詞彙(四留、留餘),確是在這期間所形成的。但此所謂的「留」或「留餘」,並非僅指我們尋常認知的那種為人或行事不尖刻的厚道,也絕對不是指那種貌似忠厚,實與惡俗同流合污的鄉愿,乃至毫無立場、毫無是非的騎牆與投機;相反的,當他們面對惡俗、惡德及惡人時的反擊,卻是毫不掩飾、絕不留任何餘地的!
儘管對某些士大夫來說,「留餘」也許僅是對自己嫉惡如仇、剛強太過的某種反思、某種立身處事的提醒,然則,在踐履這樣的精神過程中,「留餘」逐漸被純化為一種修身齊家的思想準則,逐漸的與凡事「忌盡」這樣的概念形成對照;亦即「留餘忌盡」逐漸窄化並統攝了「留餘」思想的全部內涵。
清.梁紹壬(字莊來,道光年間舉人)的《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五》曾提及所謂「四不盡」,即「功不可立盡,官不可做盡,恩不可市盡,寇不可殺盡」。(功勞太過了,必定功高震主,引起嫉妒與猜疑;官位太高了,看似榮耀丕顯,其實危機四伏;恩賜太多了,看似富貴榮寵,實則離災禍不遠;敵寇滅絕了,就準備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了。)
歷史上,這種「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器滿則覆,物盛則衰」的例子俯拾即是。清初的大將年羹堯不可一世,屢受封賞,幾至無官可封、無恩可施的地步,年羹堯卻不知藏鋒,依然飛揚跋扈,最後落得被賜死;反之,功高蓋世的曾國藩,自削兵權,請辭封賞,不僅得以善終,更被尊為中興名臣。進退之間,「留餘忌盡」是如此發人深省。
在王伯大之後的八百年裡,留餘思想的影響逐漸逸越士宦階層,連尋常百姓也將其奉為修身與持家的圭臬。如明萬曆四十五年生的朱用純(1617—1688年),字致一,自號柏廬,江蘇省匡山縣人。其《治家格言》(亦稱《朱柏廬治家格言》、《朱子治家格言》、《朱子家訓》)以修身、齊家為宗旨,集儒家為人處世方法之大成,思想根植深厚。其中「………。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正是「留餘」思想的具體發微。
但是說到將「留餘」思想實踐最力者,當首推位於河南鞏義的康百萬家族。康百萬莊園是中國三大莊園(河南康百萬莊園、四川劉文彩莊園、山東牟二黑莊園)之一,始建於明末清初,如今依然保存完好。「康百萬」並非特指某一人,而是對明清以來,以康應魁為代表的整個康氏家族的統稱。康家上自六世祖康紹敬,下至十八世康庭蘭,一連富了十二代,總計四百多年。清末,慈禧太后逃難西安,回鑾北京時,路過康店,曾經得到康家的資助,便賜名「康百萬」,康氏家族也因慈禧的封賜而名揚天下。
康百萬靠河運發家,倚土地致富,憑「進獻」得官,多次得到皇帝賞賜,最高時官至三品,數次欽加知府銜。康家船行六河、富甲三省,土地計十八萬畝,財富無以數計,民間流傳曰:「頭枕涇陽、西安,腳踏臨沂、濟南;馬跑千里不吃別家草,人行千里盡是康家田!」,據此,不難想像康家富裕的程度。在明、清時期,康百萬、沈萬三、阮子蘭並稱為中國三大「活財神」。
按理說,康百萬這樣顯赫的家族,早就該惹禍上身了,何以竟能維繫四百多年盛況於不墜?其中秘訣正是源於留耕道人王伯大的《四留銘》及傳統儒家「財不可盡露,勢不可盡顯」的「留餘忌盡」思想!
數代以來,康百萬莊園的南大院「方五丈」大廳內懸掛著一塊長1.65米,寬0.75米的《留餘匾》。這塊匾現為康百萬莊園的鎮園之寶,為同治年間(1871年)進士牛瑄所題,造型猶如一面迎風招展的黃色旗幟,金底黑字。全匾共計一百七十四個字,除標題「留餘」二字為篆書外,其餘為行楷。
《留餘匾》全文為:「留耕道人《四留銘》云:留有餘,不盡之巧以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餘,不盡之財以還百姓;留有餘,不盡之福以還子孫。蓋造物忌盈,事太盡未有不貽後悔者。高景逸所云:臨事讓人一步自有餘地,臨財放寬一分自有餘味。推之凡事皆然。坦園老伯以留餘二字顯其堂,蓋取留耕道人之銘以示其子孫者。為題數語並取夏峰先生訓其諸子之詞括之曰:若輩知倡家之道乎?留餘忌盡而已。時同治辛未端月朔,愚侄牛瑄敬題。」
從王伯大的《四留銘》到盧若騰的號「留庵」與「四留居士」,再到河南康百萬家族的《留餘匾》,在認知與實踐上容或有些許分歧,但在思想脈絡與精神內涵上則是延續而同一的。退隱後的王伯大自號留耕道人,返鄉後的盧若騰則自號留庵和四留居士;二人所企望「留」諸後世子孫者,非「不盡之巧」、「不盡之財」、「不盡之祿」,而是「不盡之福」;中國素來就有「權輿光大,燕翼貽謀」的傳統。(「燕」,安也;「翼」,敬也;「貽」,同遺,給也)。語出自《詩經‧大雅‧文王有聲》:「武王豈不仕,詒厥孫謀,以燕翼子。」意指周武王以安定、敬慎之謀遺其子孫,亦即為子孫作打算。可見這種為後世子孫打算的思想絕非始於王伯大,只不過留耕道人的《四留銘》清楚的捨棄智巧俸祿與財富,而希冀能夠福蔭子孫!
「留」、「留餘」或「留餘忌盡」所重者非僅「留」這樣一個主觀意願或行為本身,還得看客觀上「有什麼」東西可以留?易言之,想留什麼是主觀,有什麼可留則是客觀;主客觀之間的順逆形成四種現象:(其一)主觀上想留客觀上也具備;(其二)主觀上想留而客觀上卻欠缺;(其三)主觀上不想留客觀上卻存在;(其四)主觀上不想留而客觀上也不存在。其中道理殊為淺顯;例如現象一:主觀上想留財富給子孫,客觀上也確實有財富可留;現象二:主觀上想留財富給子孫,客觀上卻是一貧如洗;現象三:主觀上不想留下壞名聲,客觀上卻是聲名狼藉;現象四:主觀上不想留下壞名聲,而客觀上聲名也不壞;(其一)與(其四)基本上主客觀條件是一致的;然而(其二)(其三)主客觀條件則是悖逆的。
正因為有主客觀條件的悖逆,才有努力滿足或消弭的空間;傳統上講究因果互生,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有耕耘才有收穫、有收穫才有餘留;欲「留」不盡之福予子孫,先得「耕」福田!「耕耘」與「留餘」或者「留」和「耕」之間,本就是相因相成。是故,以《四留銘》傳世的王伯大自號「留耕道人」,在赤岸築「留耕堂」;在留耕道人王伯大死後二十二年(南宋德佑元年,1275年),廣東番禺何氏建成了名為「留耕堂」的何氏宗祠,其「留耕」二字則取自「陰德源從宗祖種,心田留與子孫耕」。或許是出於對留耕道人王伯大及其《四留銘》的心儀與景仰,盧若騰晚年自號「四留居士」,其書齋則曰「與耕堂」,與誰同耕?與留耕之輩同耕也!
留耕道人距今已八百多年,其築於霞浦赤岸的「留耕堂」早已不存,但廣東番禺何氏的「留耕堂」數度重修擴建,如今則成了該地著名景點;以「留餘匾」傳世的河南康百萬莊園,不僅為鞏義名勝,留餘匾如今乃中國三大名匾,已被開發成當地珍貴的文化商品。盧若騰作為金門在南明時期的標誌性人物,其著作多隨與耕堂的一場大火而焚毀,僅《島噫詩》及《留庵詩文集》等少數篇章傳世。留庵故宅或許並不起眼,但當我們瞭解了「留」字背後的意蘊,它就不會再僅僅是一座低矮的閩南古厝!當我們對留耕先輩們的行誼、留餘思想的內涵有了更深的認識,對於那念茲在茲的所謂閩南文化資產保存與活化,也許會有另一番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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