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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樓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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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有村人入夜後上房屋後坡收衣物,天黑,手胡亂搆,回家一看,掉了一件汗衫。他拿手電筒往坡邊走。宵禁的夜,夜色暗暗無邊,手電筒的光照到那兒,那兒就是一片刺亮………

台北市雲和街一間公寓樓上,一名婦人拉開窗,仰著頭,朝上喊,阿融啊,趕緊下來吃糜。末秋傍晚,天空像婦人胭脂,從臉到腮,漸劃淡。鳥,不知哪裡飛來,飛,越高、越遠。也許,地平線再過去、海平線再過去。公寓樓上加了十坪違章建築,不久前一名少年拿板凳到陽台,背對著夕陽,餘暉中,打開書。光越暗,手越舉高,淡淡幾抹飛鳥影子掠過,書像有了表情。姑姑朝窗外喊,喊罷,又往樓梯間。窗台的回音漾在巷弄,樓梯間則澎澎迴蕩,一如防空洞裡。

李其融初來時,不習慣姑姑這般叫喚。雲和街多教職跟公務員,談話輕,姑姑扯開喉嚨,像一把生鏽鋤頭拖磨過街,刷殺殺。如果耳尖,會知道喊話的女人不是台北人、也非宜蘭或高雄。姑姑跟他一樣,都來自金門。金門風大,農村的風更野,話出口,就得與風較勁。嚷嚷多年,習慣了,搬到台北也改不過。李其融像被一陣雷轟下去吃飯,面窘耳紅,他一直覺得窗戶下,站滿圍觀私語的人。

李其融畢竟習慣姑姑嗓門。這聲音是個居所,有風吼、蟬鳴、濤聲跟砲響。李其融喊了姑丈,怯怯入坐。姑丈育有二女一男,表姊年近,卻意外地對他抱持距離,也不愛攀談,聽弟妹巴著李其融說砲彈有多麼多麼恐怖時,也是掉頭就走。姑姑說,他們小時候還玩在一起呢,李其融總不相信。後來,姑丈調來台灣,而這個曾經親密的表姊卻讓李其融每夾起一塊肉、一口菜時,都像是偷了東西。

姑丈慈祥,但話少,常是功課好不好等問話,或是別客氣,多吃些等。今晚倒不同,問他傍晚讀什麼。李其融微微一驚,只說課業上的書,沒別的。姑丈沒再問,輕點頭,再是一些客套話。李其融在姑丈的客氣裡發現幾個意義,一是他被當作大人看待,姑丈不會擰他眼皮或耳朵,或者賞他耳光。二是他在台灣的作為跟他就沒干係了,另是,也別從他身上期望太多。他像頂樓違章,依附建築,但沒有權狀,像一隻蟬,暫時棲息。李其融回到屋內,想起方才姑丈問他看什麼書,不禁拉開床版,見著《阿Q正傳》、《呼蘭河傳》、《四室同堂》等書都還在,才安下心。

臨行前,阿母跟他說,到台灣去,住姑姑家,要乖,別學壞。阿母捨不得,本想法子拖延船期,阿爸動怒說,再不走,就走不了。阿母兩隻眼睛哭得像雞蛋,抹紅的,紅撲撲,臉卻腫腫的,像麵龜;哭到傷心,便嚷,我歹命、我歹命。阿母哭得傷心時,聲卻不出,李其融知道,阿母想起大哥了。他死於砲戰。李其融想,若大哥還在,就能安慰阿母了。送他到碼頭,阿爸只喃喃說著歹習德。李其融下車,提行李,阿爸輕搭他肩,李其融知道意思,找了僻靜的地方等候上船。阿爸押解犯人般,扭著阿母走。李其融想,若阿母那時候嚷出來,他還上得船嗎?

姑姑沒問李其融怎麼急著上台灣,問了,倒像是不歡迎。李家務農,本跟公務員扯不上邊,民國四十年間,因土地丈量,哥哥跟人起糾紛,政府派員公證,這才認識丈夫。姑姑幫李其融接風,舊話重提,只是李其融怎麼也不容易聯想,眼前大辣辣的姑姑當年卻嬌羞如花。姑丈喝幾口高粱,呵呵笑,感嘆說,都老了。李其融看了姑姑展示的照片,姑丈長姑姑十多歲,活生生的老少配,而今一個五十開外、一個快四十,卻都像一個樣子。是時間擠迫,讓他們越來越近,還是誰停滯了、誰趨前了,終於,滄桑跟青澀跨越了界線。

冬天,姑丈能說的話又更少,表姊依然冷淡,表弟妹對砲彈再沒興趣,李其融也落得悠閒。九月入學時,同學都對他的身世大驚小怪,他跟表弟妹說的事,都得跟他們重提一次。有人問,怕不怕呀?李其融愣了一下,脫口說,當然怕。李其融卻懷疑自己的回答。五、六歲大的孩童知道慌、知道怕,但因為大人更是慌、更是急,李其融想,他更常當一名客觀者,砲彈、大火、硝煙、死人、斷腿、爛腸,以及泣天地、悲鬼神,都是這齣戲的一個部分。有時候大人外出農作或派遣搶灘、構築軍事工程,他一個人獨自在家時,他懷疑,他隨時會被一條狗或一隻鳥叼走。他想,他那麼小,如果掉在裂開的石臼跟裝滿的水缸,也不會有人發現。砲戰不是從八二三才開始,李其融跟同學說,從四十三年九三砲戰以後,就有零星砲火了。他記得更小的時候,砲彈突襲,哥哥抓住他,一甩,像米袋一樣吊在背上,快步跑。他看見許多個太陽追著他,哥哥說,當時他還咯咯笑。你說,我是怕或不怕?同學吒舌,搖頭。同學摸不著邊,又問,是怕了、還是不怕?李其融當然怕。同學沒問,勇敢的哥哥呢?哥哥死去多年,有時候入夢找他,還是國小五年級模樣,李其融氣憤,明明個頭小,卻永遠擺著大哥樣。他們在夢裡賽跑,大哥沒長高,卻還是贏,領先好長一段路,倒過來找他,還偏頭問:地瓜好吃嗎?

吃地瓜得剝皮,大哥最後留給李其融的最後一個記憶,就是一條地瓜,或炸、或烤、或紅燒,總之,大哥在瞬間就熟透了,紅通通,水漾漾,李其融在心裡罵,你居然問我怕不怕?

也許,李其融太快交代戰地的真跟酷,口味太濃、太重,同學跟表弟妹一個態度,加上李其融少說、少笑,慢慢隱沒群體,幾乎變作一個「台灣同學」。偶爾,李其融想,一季竟還沒過完呢。沒料到城市步調這麼快就跟上來,難怪阿母擔心他會學壞。阿母數說他時,他搶白,那不是學壞。阿母瞪大眼,啪啦啦說教官、校長、指導員都上門來了,不做壞事,他們幹嘛來?阿母接著說,你一個高中生懂什麼?教官尋上門來時,家人以為是讚賞李其融來著。他就讀國校、國中,成績都優異,模範生當選好幾回,抽考、比賽都名列前矛,教官看著喜孜孜、猶如等待榜單報喜的雙親卻未遲疑,咳一聲、抬下巴,馬上說李同學犯下校規了。

教官剛走,李父拿扁擔追李其融打。隔天,李其融不想上課,李父卻說非去不可。他知道阿爸意思。李其融一跛跛走,教官站在校門,冷冷看著。下課,李其融被約談,上課鈴響,他想回教室,教官卻說別去,反問他是否答應。李其融木然搖頭,教官說好,你這小子,真好,隨即拉開抽屜,拿出幾本書,扔在桌上。李其融強忍著,默默回頭走。鐘響已盡,餘音還振著,敲鐘的扯繩兀自晃動。李其融伸手,靜止繩索。教室在春天都熠熠生輝,五分頭、鴨屁股,卡其服、百摺裙,圍牆內老榕樹,一棵挨一棵,單槓旁是雙槓是爬竿,是操場是球場以及水溝、掃把、畚箕,還有幾隻雞、幾隻鴨,再是麻雀跳上跳下,一個晴空白雲跟藍天的好天氣。

同學都知道他被約談了。李其融推想兩個可能,一是教官自己放話,再是同學裡早有教官暗放的內應。李習理,一個同鄉、宗親,從國小就一起讀書、廝混的同學也不敢跟他多說。他如以往,想一起抬槓,聊沒幾句,卻漸次散開。他們一個走,再兩個走,最後剩下李習理,默默看著地上濃濃的影子慢慢拉長。

午後了,雞鴨都沒蹤影,麻雀也不見一隻,李習理開口說我們都知道了。李其融心中一凜,知道什麼呢?他望著李習理,訝異他知道的是什麼?李習理說,你當了教官的間諜。李其融不怒反笑,有這麼笨的間諜嗎,還沒刺探,就人人知道了?李習理差點被說服,補充說,是王德隆正巧經過教官室,偷聽到的。李其融恍然大悟。原來他正是教官的神通,不然,教官哪知道他藏有禁書。李其融臉色慘澹。王德隆是班上開心果,跟誰都能聊上幾句,一次,有村人入夜後上房屋後坡收衣物,天黑,手胡亂搆,回家一看,掉了一件汗衫。他拿手電筒往坡邊走。宵禁的夜,夜色暗暗無邊,手電筒的光照到那兒,那兒就是一片刺亮。來回三分鐘,卻花了三小時都說不清,隔天,村民被約談,警察說他昨晚是上坡邊打暗號去了。

李其融忘了誰先聊起這話題,但記得自己清清楚楚罵了個「幹」字,性子一起,數落軍管的金門,養了一群獨夫,歷任司令官說的話就是軍法。軍法之下再有師法、營法、連法,每一個官,都拿軍令當尚方寶劍,談到這裡,李其融又結結實實說了個「操」。就在那番談話不久,下課途中,教官堵下一群學生。草綠色書包一抖,書、鉛筆盒等滿地掉。教官抓了抓李其融書包,發現夾層。教官見獵心喜,眉昂揚、鼻歙動,拉開暗袋,拿了書,翻都沒翻就沒收,再在教官室威嚇他。

教官之後,是校長上門。他帶了一盒台灣進口的餅乾禮盒,說是有事情拜託李父、李母,要他們管好他,別亂說話。李父這回沒拿扁擔打,李母也從那時候起,認為兒子學壞了。李其融當著校長跟父母的面前搶白說,多讀書,哪是壞事。校長有備而來,擱上一大冊三民主義說,讀不好的書,就是不行哪。巴金、郭沫若、魯迅、李敖的書就不好嗎?校長苦笑,那些都是禁書啊。父母一聽到那個「禁」,心就涼了一大半,校長緩頰說,李其融成績好,怕是交了壞朋友,說完眼睛瞟向他。李其融想,這樣瞧著我是幹嘛來著?要我告密,還是隨便胡謅幾個人了事?李其融當作沒看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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