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刺桐之死
百來年的歲月說來也是沉甸甸的,山后村那一棵刺桐就以一副索枯的身姿進了我的寫生簿裡,在那2003年的冬天。今年春來,就叨念要再去探訪,卻擱著延著,當打算動身,不幸5月噩運發生,老樹凋零。
天府之國的天崩地動,屋毀人亡,多日來讓世人莫不聞震色變。忽然報紙上刊載著山后村刺桐樹倒下的新聞。斗大的標題:「震恐怖?山后百年刺桐腰折!」讓我仔細閱讀著每一個字,除了好奇是不是和餘震有關?也悚然以驚會不會是那一棵和我對晤多日的老刺桐?我認真察看新聞旁的照片,希望能得些蛛絲馬跡有所確認。
村莊有著四棵古刺桐,印象中判斷,倒的應該是候車亭後的那一株,原因是在村莊畫樹的時日,只見此株刺桐根部牢牢被水泥封死,樹身又有一大窟窿,塞著垃圾,一副灰穨。不是這一株,難道會是出現在寫生簿中的那一棵嗎?可別讓我猜中。再定神照片上的樹頭,真也不容易辨別出來。就在看不清之際,角落裡隱約有著石條的模樣,心中不禁「啊」一聲,一種不妙的感覺頓時脹悶心胸。真的是那一棵嗎?過些日子我想再去會面的那一棵嗎?
農曆新年時,朋友回鄉,翻看了我薄薄的畫冊,老刺桐樹吸引了他的目光,讓他不知不覺撫摸著樹幹,彷彿那粗裂的樹皮、醜怪的樹瘤、枯槁的枝骨在指尖有了生息。久久,從口裡迸出「好滄桑的老樹!」一句話,聲調低悶。我看他似乎有些感覺,就滔滔向他介紹畫這株老樹的一些經過:那是首次用質細的紙張畫的,還有就是唯一一張隔著長長一年半載才接續完成的寫生素描。還有開花時,一樹紅艷艷的,那是會讓人咋舌的等等情事。聽了我的描述,讓異鄉遊子的他更入神。勾引出鄉心了,他說若是花季來,就幫忙去拍些照片,好放進心中某處位置。
除了老刺桐外,沒想到就這麼幾張圖引起他頗多的感嘆,嘆著自己生長的小小島,竟還有那麼多地方讓他感到陌生。老友話中淡淡的愁,怎不令人同情?不替他去看看樹行嗎?心中就一直惦記著:開花時節,就去看看樹吧。拍些樹影花容的照片,讓他解解鄉愁吧。再說,順便去畫老刺桐開花的樹景,也是自己的想念。
惦記著,惦記著,心想開花時節,就去探望樹。都五月了,還沒成行,沒想到事情卻發生了。
梅雨季節了,雨下一陣停一陣,車雨刷搖擺一陣又擱一陣,我的心也猜想一陣又否定一陣。會是那一棵嗎?下莊路段的台灣欒樹迅速被拋到車後,八二三紀念碑圓環過去了,陽翟過了,碧山村落過了,楓香林出現了,再轉幾個彎就到了。車急駛著,車裡的冷氣和車外的水氣,讓人在清冷的微寒中。
將車停好,細雨飄飛,整座民俗村寥落寂靜。我直上候車亭後,後方那一棵無恙。再往前一看,果然懷疑成真,心不免沮喪。現場已收拾乾淨,老刺桐只剩短截合抱的樹頭,猶如一塊灰褐的岩石盤坐。那些在冬風中顯得有些猙獰的枝椏不見了,在夏季中那寬闊的綠葉不見了,更別說那紅艷艷的花朵了。
斷裂的樹頭突兀,讓人盡是錯愕。開花時節賞花去的浪漫憧憬,已在第一眼下消失無蹤了。細雨不停飄灑,小小雨珠被盛在斷剖面上,乳黃色一綹一綹的木質柔軟濕潤。袒露的樹心圈圈年輪迴繞起伏,藏著悠遠的歲月和心事。我惋惜的心驅使著手掌來回摩挲,也來回懷想往昔一些樹的容顏。漫漫的光陰,那是怎樣的過往?百年來的風吹雨打雷劈中如何扎根入土?要抓緊多深多廣的泥土才能枝葉蔽空壯碩開花?花葉豐麗相較於殘破樹頭又該如何認識?………我再次好奇這樣一棵樹的生命光景?也再次去思忖些生命的課題。
有人說,人的生命是用十年計算的,而樹是用百年、千年計算的。百年千年的時間、歷史、人事是夠使人尋思再三的。老樹的一生,分享人許多想像,許多事理,許多啟示。這是我喜歡畫老樹的理由,甚至敬畏。
天地間有這麼一棵刺桐,走進了凋零,走進了我的畫作,也走進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