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途中◎弗瑞
出生已病的,癌的,罕見疾患的,末期的,全聚於斯,台北的中途之家重症病房;她們來自台灣各地,需要的醫療在這兒,然父母得工作付醫費,無法陪伴,只好宿舍於斯。
少見超過十五歲的,一來,活不到十六,二來,過了十五,看盡生命的灰,加上青春叛逆,也自我放棄。
她們圍頭巾、戴帽子、裹紗布,窗明几淨,陽光穿烈,她們有笑,但角落的澀暗怎麼也不亮,或許只有上帝幽指一點才會閃耀。
隔壁床的他說肚子痛,自行坐上輪椅,滾輪到護士那兒,八點半去的,如今就寢,還不回來。
她們冷冷漠眼,雖閉著逼睡,但進不了夢,既是身體無法供應輕鬆悠眠,也是害怕,萬一做了夢,靈魂會不會被愜夢吸引,不肯返病身?她們已答應父母、同學、師長,九月開學必定回到座位,所以不能深睡,怕跟他一樣,走出門,永遠靜臥。
清早,中途之家的義工媽媽照顧她們,眾人眼色輕然別過他的空床,已經演的習慣,習慣了每小時得針刺身體注射,習慣了每三天要吃一次會嘔吐、胃絞痛、呼吸困難的放射線藥,習慣了救護車驚鳴,習慣了新朋友、舊知己出門就消失,習慣了大人說離去者是被父母接回家的偽詞,習慣這裡是生命倒數的途中。
「明天是你的生日,要什麼禮物?」她問他,他是要滿十六,她是剛滿十五,兩人本該為了考進第一志願昏天暗地的讀書,但書本早已遠離。
他撫著不能用力的手骨、大腿骨想,摸著空水杯想,他連喝水也有限制,身體無法循環,得以注射方式獲取一日所需飲用水量,他摸著肚子想,摸著那道剛開刀的長縫疤。
有了,他說,「想喝酒。」
「太叛逆,你未成年。」
「那麼,吃巧克力?」
「誰能吸收?」
「吸毒?」
「已經在用了。」
「抽煙?」
「你是不良少年嗎?」她皺眉討厭。
她咳了兩聲,有些血絲,氣管纖維化了一半,用點力就會裂。
她認真語道,「我會替你準備最完美的禮物。」她走出房間。
他望著窗外夏天清亮景色,幻想海水波浪嬉笑,陽光溜過他的眼,擋住他的視線,讓他看不到救護車來了。
午夜,男護士一一巡查,檢閱她們的生命跡象,看看有無異常。
十六歲的生日鐘響後沒多久,男護士抱起他,離開中途之家。
她真是為他準備完美的生日禮物,她帶來天使的笑容,在日出時,在醫院冰冷庫房外喚他,為他穿上美好雪羽,乘著東升之曦,前去縱情無憂的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