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魚講古天上掉下來的500元
五百元,在目前的ATM提款機裡已不再出現(不會有單張面額五百元的紙鈔,只有千元鈔和百元鈔二種)。
五百元,現在只能吃一頓西餐廳的套餐或買一件襯衫。但是在三十七、八年前的金門,卻能養活一家十幾口兩個月免於飢餓之苦。
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五百元的傳奇往事,發生在我們的「民族路210巷」老家,是我們顏家大大小小至今仍難或忘的溫馨記憶,而主導這樁奇蹟的神明就是我們全家非常篤信的「嶽帝爺公」。
在金門後浦(金城鎮)南門灰埕附近有座「五嶽廟」,供奉東西南北中嶽大帝,當地的人稱之為「嶽帝廟」,把廟內的五尊神明稱為「嶽帝爺公」,依照封神榜的寫法:黃飛虎被敕封為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大帝;崇黑虎為南嶽衡山司天昭聖大帝;聞聘為中嶽嵩山中天崇聖大帝;崔英為北嶽恆山安天玄聖大帝;蔣雄為西嶽華山金天順聖大帝。」後浦的「五嶽廟」則本土化為:東嶽城隍廟在田埔;西嶽城隍廟在田墩;北嶽城隍廟在山西;南嶽城隍廟在後浦;中嶽在金門城古地城隍廟。
我們全家都信嶽帝爺公,我們家的兄弟姊妹都給嶽帝爺公做契子(義子),母親尤其相信,因為嶽帝爺公對我們家有賞有罰,尤其是以下這樁離奇的「嶽帝爺送五百元」神蹟,母親、我和大弟國榮都是親身經歷,格外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民國五、六十年間,父親從事油漆包工生意,金門各地廟宇都有他畫龍畫鳳的作品,他自創石膏和水的施工法,如同現今「矽立空」擠壓工法,在樑柱上或壁上拉出一條條凸出的線條石膏,等石膏乾了再上漆,有如浮雕般的立體感,頗受歡迎,他包了很多工程,理應賺了不少錢,但錢賺的多,花得也快,每到一個地點做工,第一件事就是在當地飯館「包飯」,不計血本款待工人,所以經常是工程做完,錢也花光光。
有一次父親在西門社教館包了一件油漆及安金箔工程,當時有兩家商號競標,父親以較低價得標,當時父親有三個工人:「金發仔」、「金城仔」和「戇吉仔」,聽說是「戇吉仔」被對手買通,故意於施工時,在一層樓高的鷹架踏板上浮抽了一塊木頭,父親不知情站上去安金箔,整個鷹架崩落下來,脊椎骨正摔上油漆桶桶沿,龍骨縮了一塊進去,母親聞訊跑去看他時,父親痛得雙手雙腳一直抽搐,母親急忙叫金發仔拿擔架床來,把父親抬回家裡調養。
外祖父找了夏墅一位有名的推拿師「夏墅土仔」來幫父親推拿,推拿到第三天,「夏墅土仔」招手叫母親去看。「夏墅土仔」掀開父親瘦瘠的背部,龍骨清晰可見,中間有一塊骨頭凹陷進去,「夏墅土仔」告訴母親:「妳惦惦看(靜靜看)!」也安慰父親:「放輕鬆!」
「夏墅土仔」雙手在龍骨上下游動,猛地往下一掏,「啪」地一聲,那塊龍骨神奇地拉上來接回到脊椎骨,父親馬上就能撐起來坐在床沿上。
聽說「夏墅土仔」的母親更厲害,有祖傳的秘方,有人膝蓋骨摔破,群醫束手,他母親用自家提煉的膏藥貼上去,不久膝蓋都好了。
父親是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這一躺就是二、三個月,「夏墅土仔」雖然沒拿什麼醫藥費,但每天要來幫父親復健推拿,母親總會到「陳貴瑩仔」(樹嬸仔茶桌仔旁的麵店,老闆叫陳貴,老闆娘叫瑩仔,爸媽就習慣叫他們「陳貴瑩仔」)那裡炒一盤炒麵請他,眼見已是坐吃山空。
父親受傷前曾以3000元標下「五嶽廟」的油漆工程,從來不想向人伸手借錢的母親,只好硬著頭皮去找廟祝「丕仔」,拜託他先調借500元應急。
母親到「丕仔」家時,「丕仔」的嬸嬸和他太太都在,異口同聲告訴「丕仔」:
「丕仔、丕仔,快拿500元給她用,添仔(父親)受傷無法做工,他一掛大小怎麼過活?何況他傷好了就會來做!」
「丕仔」卻執意不肯,說:「等動工了,才能給錢!」
「幫助人都要幫助人了,彩珍(母親的名字)也不是沒有理由故意來借錢的!」「丕仔」的家人仍一直勸他。
母親始終不發一語,但她也不願看「丕仔」一家人為此事爭執下去,只好打退堂鼓,告訴他們:「不用勉強了,我自己回去想辦法!」
嘴裡說自己回來想辦法,其實哪有什麼方法可想。
第二天下午,「夏墅土仔」一如往常到父親的臥室幫他推拿,父親睡的房間其實只是一間穿堂,一邊的門通前院,前院有一大水泥砌的大水槽,另一邊的門則通到廚房,房間的窗戶則可看到後院,後院養了五、六隻土雞,後院牆角則擺了一個大糞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擔肥的拿著大長柄杓子把屎尿掏出來擔走。
好動頑皮的大弟國榮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在客廳被母親責罵,他一邊哭著,一邊賭氣走到前院,爬上平時斜擺在前院水槽旁的長木梯,突然一張十元大鈔飛到他頭上,他急忙回頭,偷偷告訴母親:「媽,這裡有十元!」母親趨前一看,果真是十元,那時的十元事很大,一斤豬肉才4、5元。
正在暗自高興之際,突然又有七、八張嶄新的十元「唰、唰、唰」地飛了下來,母親和大弟急忙撿起來收好。
母親往穿堂門的廚房一看,天啊,那兒也飛了滿地的十元,這時「夏墅土仔」正專心幫父親推拿,背對著窗戶,母親到米缸舀了僅餘的幾粒白米,順手帶了一個水杓走進廚房假裝要飼雞,發現除了廚房,連養雞的後院地上也都是十元,她一邊喊:「雛、雛、雛……」假裝撒米飼雞,一邊把滿地的十元撿進水杓裡,滿滿的一水杓,用手捂著走進廚房,倒進揉粿粹的大鋁盆內,用「竹篩子蓋」蓋好,再拿水杓到後院繼續飼雞,撿十元大鈔。
那個時間點非常的巧妙,如果晚20分鐘,「夏墅土仔」推拿完畢,總會坐到廚房和養雞後院間的門口凳子上抽菸納涼,萬一被他發現,真不知要怎麼處理了。
好不容易等「夏墅土仔」離開我們家,母親點了鈔票數目,天啊,總共有490元,那時我讀初中,放學回家獲悉這個消息,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
吃過晚飯,因天氣仍很悶熱,我習慣性地走到家裡右斜對面「道嬸」那幢洋樓的大門前石階上納涼,那條石階很長,往常都有五、六個小孩坐那裡,那晚可能我去得比較早,天色尚未全暗,只我一個人坐著,突然看到右側水溝邊有一張鈔票,走到前面瞧個仔細,竟然也是一張嶄新的十元大鈔,趕緊撿起來,回家拿給母親,正好湊成五百元。
家裡那時已窮得米缸見底,母親用那些錢買二大布袋的白米,花八十元,清還了這段期間父親差遣我們到「世貢伯仔」開的雜貨站賒帳的錢,再買些家裡急需的用品,已所剩無幾,最後再湊成整數包個紅包給「夏墅土仔」。解決燃眉之急過後,大家不禁憂心在想,錢當然不可能憑空從天上掉下來,到底是誰的呢?
隔了三、四天,母親聽人議論紛紛說,嶽帝爺的「戇啟章」被偷了五百元,而且極有可能是那位從小調皮搗蛋才10幾歲的「阿來」偷的,而「阿來」和他爸媽就住在我們家前面,不久又有人傳言說看到「阿來」爬到自家屋脊上東張西望找東西。
「戇啟章」年輕時飽讀詩書,學問很好,但聽說是太認真而把頭腦讀壞了,變得空空顛顛,鄉人就將他叫做「戇啟章」,「五嶽廟」的廟方很有錢,平時解籤詩斷卦理的錢就歸「戇啟章」收取,廟方也省得付他酬勞,「戇啟章」羅漢腳一個,哪用得到什麼錢,他也不懂得存郵局、農會,到手的錢就隨便放置,「戇啟章」一個人睡在廟內廂房,那時的金門沒什麼盜賊小偷的,本也沒事,但看在小鬼靈精的眼裡,自然就會動起歪腦筋了。
經過我們詳細的分析研判,整個事件應該是這樣的:「阿來」常進進出出嶽帝爺宮,偶然瞥見「戇啟章」有那麼多油水,心生歹念,趁「戇啟章」不留神,偷走「戇啟章」五百元,但擔心放在家裡會被他爸媽發現而責罵,只好偷偷爬上自家屋脊上,把錢塞進屋脊的瓦片裡,再用磚頭把瓦片壓住,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哪想到突然起了一陣大風把磚頭吹移位置,瓦片裡的鈔票全飛了出來,不偏不倚就飛進我們家裡來,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五百元,為什麼這些錢會一塊錢都不少只飛到我們家而沒被別人發現,而最玄的是那五百元原本是母親為挽救全家免於捱餓希望嶽帝爺公的廟祝先付頭款卻遭拒的金額,嶽帝爺竟然這麼神,借著「阿來」的手,把廟裡「憨啟章」的五百元,從天上飛下來賑助我們。
經此事件,母親對嶽帝爺的靈感更為信服了,每次父親要標工程,她都會到廟裡許願,標到工程也都會準備豐盛的牲禮前往答謝,有一次父親標到一件很大的工程,生性海派的他早已把錢花在「你兄我弟」酒宴上,母親也沒私房錢可買牲禮去拜拜,隔沒幾天,有一晚母親在睡夢中清清楚楚看到五位人高馬大的古代將軍,坐在長長的案桌前,大口吃肉吃麵,其中有位豎著大拇指望著她,另一位則是站到案桌上,用筷子夾起好長好長的麵條往嘴裡送,她嚇醒過來馬上搖醒父親說:「你害得我好慘,沒聽我的話去答謝嶽帝爺公,現在嶽帝爺公來催討了。」
第二天一早,母親清出平常和我們一起「糊金箔」(冥紙)代工的私房錢,買了豬肉、魷魚、麵,煮好了提去廟裡拜拜答謝。
這則深鎖在我們顏家心頭的秘密,經由現年八十歲,記性仍極好的母親口中回溯,整個事件更加鮮活起來,母親口中的鄉人名字是以當時彼此互叫,與真實名字或有稍許差異,為求存真,仍用其稱呼法,而此事件的當事人,若有被提及,盼不要介意,因為這畢竟已是三、四十年前的往事了,時過境遷,就留作大家一段昔日的趣味回顧吧。「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很相信這句話,而且我相信,絕大多數的信徒也是深信不疑的;台灣有許多到「土地公廟」乞發財金的信眾,有人擔心信徒會賴帳不還,其實絕大多數人是有借有還,甚至加倍奉還的,或許有些人會心存僥倖賴帳,神明會不會記得你的「帳」呢?保證會,只是我們不知道祂會讓你怎麼還而已,以上這則故事應該會讓你有深刻的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