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八二三戰役五十週年改錄舊作之二一九五八年之死
A 一株孤獨的仙人掌將痛苦仰望成烈日
簡單的行囊,二十小時的風浪,七年前的六月走,七年後的六月回來;微醺的海風,海岸蜿蜒的鐵絲網,所有熟悉的和陌生的都刺激著他。鐵絲網外,一隻盤了幾匝的海鳥停落在鐵絲網上。
(爸爸,您未免把事情看的太嚴重了?我只是替小翠畫一幅圖而已。您可以不信任任何人,您總該信任您的兒子………。)
終於又回來了,不管是為了奔喪或為了別的。
后浦,衙門口。
車子停後,司機驚異的表情依然映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一個離家在外畫了七年圖的金門人?對了,石開先生的兒子,那個要女人脫光光讓他畫圖的瘋子。
(我相信你這畜牲?誰來相信我?你想想,你這樣做對得起誰?)
巷子兩邊延伸著錯落的紅磚屋子;高低不齊的屋頂,黏著苔蘚的石板路面,巷子深邃而古老。
小翠家的大門還是孤單一扇,斑駁的油漆是結疤後開始落痂的傷口,黑色裡透出幾分發霉的白。門掩著,那個脫光光讓他畫圖的女人呢?掏出香煙,藉著牆角點燃;島上的風很大。
(這樣不好吧?雖然我們只是畫圖,別人知道會誤會的,唉,你真奇怪,畫圖又何必脫衣服呢?)
繞過那口有四眼井口的水井,水井前面的福德宮更破落了。柱子上紅色的油漆脫落得看到木頭,就像衣服磨得太久而露出白色的寒酸,一條條的裂痕好似一條條的皺紋。步下廟前的石階,他停在他家的門口;兩扇黑色的大門各貼著一張細長的白紙。
(爸爸,您………。)
(別叫我,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除非我死,你別想踏入這個門一步,滾………。)
他抬了幾次手,遲疑的不敢扣開那兩扇緊閉的大門。
(大哥父親已於本月七日病逝母親望你速返勿再拖延晤面細談仲義)
難道我真的為了奔喪才回來的?
他自側面望向母親斑白的頭髮,西落的陽光斜過天井,自大廳的窗口斜照在她的身上,浮現悽愴的衰老和蒼白。半生生活在丈夫的威權下,在丈夫死後近半月,雙眼依然見未能釋懷的紅腫。
(出去幾年也好。別恨他,我是不明白他,你進過學堂,應該體諒他的心情,唉,到底是誰造的孽?………。)
面對牆上的遺像,和滿牆的輓聯,黑白之間肅穆環繞著他。
這景況?難道我回來真為了奔喪?
收拾靈堂時,他見到了小翠,已快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蓬鬆的頭髮帶點枯黃,已非昔日黑油油帶著桂花油味沿著背脊曲線垂落的辮子。他想起麥田收成後一把火燒著成堆蓬鬆枯乾的麥桿時的情景。
(你真的要走?不再回來?真的走了就不再回來?)
她挺著鼓鼓的肚皮,一種產婦的臃腫,昔日盈盈的腰身,今日埋藏著母性的溫柔和滿足的喜悅。
(聽說達芬奇畫蒙娜麗莎時正是蒙娜麗莎懷孕的時候。)
一個養女被她癡呆的哥哥傷害成媳婦,一個少女被一聲姆媽強迫成母親。望了望小翠,再望了望他癡呆的堂兄,他的堂兄正幫忙收拾靈堂上的輓聯。他笑笑,步出喧雜的靈堂。
朝著屋子後面走去是昔年追逐的田野,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循環的總是無聊的。山坡上一墳墳的堡壘,田野間牽滿了鐵絲網,遠處的田裏升起濃濃的煙火………。
烽火連三月,烽火之下,奔喪豈不成了解嘲?
B 昇華之後每一個痛苦的心靈是那般的高貴
坐在白色的沙灘上;K那灌足了高粱酒的臉孔表露著興奮。接過K遞過來的香煙,燃上火,深深吸入,深深吐出,煙迷住了眼,海也迷住了。鐵絲網外有飛翔的海鳥。
什麼時候的船?
你以為我回來只為了奔喪?
K望著他有點無從言起的困頓。
他逝世的前一個禮拜還再三的向我打聽你的消息,你不該再恨他,你也應該明白他。
還記得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裡那個畫地獄屏風的良秀?
你就為了那一幕幕被砲火映紅烙傷的臉?
他想起那些他畫了一半便不能下筆的畫稿,一些描寫戰火和動亂的畫稿。轉頭望著K,奈何K竟是滿臉的詫異,K對他的了解也是偶然的。他把頭望向海面,那隻海鳥依然盤旋。K一直想成為鐵絲網外的海鳥,而他竟然飛回鐵絲網內,價值判斷的不同,他是不應該對K抱有太大的奢望。
黃昏的沙灘上,微腥微鹹的海風吹在臉上,帶點鐵絲網的銹味。
燕子今年的窩依舊築在城隍廟的屋簷下,廟祝陳瞎子濡溼的雙眼便懸起一幅濛濛的山水。山雨欲來,欲言又無從言起的寂靜鎖住了每個人的眉頭,無聲的緊張就和手一般的扼住了每個人的頸子。
夕陽染紅了他的臉。自閣樓上的窗口,他凝視著那堆古老的建築;頹傾的雕柱,掀翻的屋頂,斑駁的彈孔,幾株自破落的牆角伸出的野花,向晚的風吹著,淒涼塞滿他的胸口。甩了甩手,轉過身子,牆上掛著十幾幅併排的畫稿,牆角三個併連的畫架上擺著一幅尚未完成的畫;灼人的火花,呼嘯的彈片,向空揚升的煙火,荒不擇途欲哭無聲的人們………。搖搖頭,熄了燈,他步下閣樓。
(燃燒的蒲葵車。撲入火中的猴子。主公仁慈的笑臉。哦,主公,我需要一輛放火燃燒的蒲葵車。)
就為了畫上那片空白?我期望戰火的來臨?我竟然如此的期望?
他步出他家的巷子。秋天五時三十分後的黃昏有點襲人的涼意。
這樣的黃昏裡,K的書房居然聚了如此多的人,煙味和酒味刺激著他的鼻子,想成為海鳥而不能飛的,總得找尋解嘲的方法。他走到K身旁坐下,K遞過來一支香煙。
我們正在談………。
燃上火望著K鼻頭上閃亮的汗珠,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他覺得自己正站立在一片荒野。
畫得怎樣了?
你說呢?
快了,你會畫成的………。
(哦,主公,我需要一輛放火燃燒的蒲葵車。)
不,除非在不可拒絕的境遇裡,我必須完成它做為一種見證;否則我寧願放棄我的畫。想想,良秀何嘗不也是在不可拒絕的境遇裡才完成他的地獄屏風?
荒野上一片平靜。
當然,戰爭的來臨與否,不是受迫害的人所能決定的,但誰也沒有權利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便要人們面對沒有價值而且殘酷的撕裂。
荒野上仍然是一片平靜。
偶然的,我們不得不接受戰爭,但總不能因為我們習慣了戰爭便認定了我們的境遇。
你到底長大了或是長老了?
我還年輕著。為了畫畫,我爭了一次,在外頭我徘徊了七年。現在為了生命,我和自己又爭了一次。我的熱情依然,但是,當生命面臨直接的傷害,我只有先尊重生命。
荒野上的一株仙人掌仰望烈日昇華成一種高貴的姿態。
匆忙的打開大門的鎖,迅速的步上閣樓,腦中一片渾沌;K的呼喚,飛舞的閃光,尖銳的破空聲………。終於來了,無可避免的。
面向著窗口,望著滿城此起彼落的亮光,中元節時滿城人家在自家門口懸起一盞流火的情景泛上他的心頭,不可觸及的感覺,極似恐懼,又似憤怒,一股想發洩又無從發洩的悲哀侵蝕著他的雙眼。轉過身子,他凝視著畫上的那片空白。
(哦,主公,我需要一輛放火燃燒的蒲葵車。)
還有什麼比現實更真實?只要有人不死,何愁沒有見證?就讓不死的人去流傳吧。
七日後,他的屍體被人自瓦堆中挖出來。他的畫被他的屍體覆蓋,畫上的那片空白染滿他的血,鮮紅得令人動情。一首悲愴的傳奇流過,整座閣樓便傾頹成現在的形狀。
(一九五八年吾們在母親哭兒子兒子哭父親父親哭母親的行列裡走過)
一九七四、八、二十三旅台定稿
一九五八年之死記事
此小說發表於1974年十二月之中外文學。小說末尾註明1974.8.23旅台定稿,是為八二三而寫的。
彼時沉迷日籍作家芥川龍之介作品,故文中隨手就引用了芥川氏「地獄變」之故事。「地獄變」中良秀乃堀川城主公之畫師,其女在主公府邸為侍女,主公嘗欲辱之,卻為一隻長相酷似良秀之猴子破壞未果。後主公令良秀畫地獄變相圖,圖稿繪成卻留下上方一片空白,良秀告訴主公他需要一輛放火燃燒之蒲葵車方能補全。主公暗將其女縛於蒲葵車內,縱火焚給良秀看,良秀忍痛畫下畫面,此時那隻與良秀女兒友好之猴子撲入火中(芥川暗喻良秀已陪其女同死)。良秀完成畫作之第二日上吊死亡。
小說中為父親趕出家門七年的島上畫家,在八二三前夕返回金門奔喪,其內心也有一幅未完成之作品,就因為缺了戰爭之場面,他之希望戰爭降臨就如良秀之期望燃燒之蒲葵車。但島上畫家後來體會全島人民生命可貴,反暗禱戰爭不要降臨,但戰爭終究還是來了,畫家竟以身殉,以他的鮮血填補畫上空白。
小說引用「地獄變」是敗筆,因為未讀過小說之人會莫名其妙,這是年少時賣弄之心性吧。惟回首浪蕩台北的那個年代,我身上是一貧如洗,精神卻是很貴族的,今日重讀,能不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