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八二三戰役五十週年改錄舊作之四蛾
許是你的蹁躚,許是你的羽翼
這夕,星墜如雨
蛾呵,何可回首
回首即化為烽火
烽火
頓時,報紙上一行行的字在他眼中成為一堆堆四散爬行的螞蟻,自他的背脊升起不知是熱或是冷的痛楚;他再度努力的聚足精神………瞧下去,依然是一排排的螞蟻蜿蜒過他的雙眼,他的背脊,他的臉孔黯然抽搐。
走出臥室,迎面爬滿苔蘚的紅磚圍牆流淌著昨夜的雨滴,院子內漫起潮濕而綠沉沉的霉氣。彎腰審視盆景的房東自兩腿間的空隙窺探著他,那上翹的臀股頂住半面甸甸的天。盆地的陽光總在盆緣的外面徘徊。
僅是一則烽火的消息燃起在五百里外的小島而已。
靠在公園內灰白色的鐵凳子,上早起的人舞著平靜的太極拳,灰白色的圍牆外是來往的車子,人們已習慣了如此天候,太極拳依昔是昨日的招式。
嗚………。
一輛醒目的救護車馳過圍牆外的馬路,鮮然的紅色刺激著/他的眼睛,牛般的,他衝向那面圍牆,而救護車已轉向另一條街道,僅留瞬即消逝的車尾,他無力的將雙手扶著圍牆,軟弱如一株扶牆蔓生的藤子。
………。西落的陽光映著有紅色泥土的小村落,地平線的遠處伏伸一具男人的屍體;左側破落的屋子門檻上躺著一具女人的屍體,半身在內,半身在外。由遠處迴旋而來的風捲起滿地的紅土,天色也跟著紅遍了半邊………。
在電影院中,他麻木了。似乎正有一顆旋轉的螺絲釘穿過他的心將他釘成座椅的一部份,他發抖著,在黑壓壓的人群中。
出去吧,出去吧!
不,我本就為了體味戰爭而來呵!
那你是在羞愧著?抑或是在慶幸著?
………。
天色已晚,不知何時竟然飄起細雨?步入雨中,身後人群對電影傳來滿足的稱賞聲,他步入橫街,滿街的霓虹燈裝飾成奇妙的萬花筒,他的背後被閃爍的燈光裝飾得非常迷離起來,他似螺絲釘般的旋進萬花筒彼端。
步入臥室,桌上的報紙依然攤開著那段消息。他灌了一口杯中的冷開水,喘著氣,疲累的朝床上躺下,睜著眼望向天花板上的那塊雨漬,雨漬在他眼中逐漸擴大;外面的雨來得更大,雨中傳來房東嗚咽的二胡。夢裡,那塊雨漬籠罩著他,整夜,他痛苦的翻轉著身子。
雨漬
警覺地睜開雙眼,他的頭是被壓住的一塊方石,左側彷彿正有一根線牽扯著他的頭殼;扶著頭他迅步走到院子,撿起地下的早報,攤開,他的目光凝聚………。
他渾沌了好一會,轉頭望向桌面擺著的照片,那是他白髮蒼蒼的母親和弟妹………。他再度衝出臥室,伸向信箱的手握回滿掌的潮濕。他頹然還身。 整日,他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雨漬困擾著他的思緒;每一個角度都被仰視成他母親弟妹愴然無告的面容,每一個角度都俯視成一張面容壓迫著他;他把頭俯向枕上,飲泣無聲。
潮溼
信箱給他的依然是滿掌的潮濕。
整日,他浪蕩在街巷的迴轉裡,他尋不著一張酷似母親或弟妹愴然的面容。
向晚,飄起毛毛的細雨,感覺中雨漬正在天花板上逐漸擴大,他的心如紅磚圍牆上的苔蘚,流淌著觸摸不著的雨滴。
上山
午後,他步出教堂,陰沉的天壓著他身後教堂頂上白色的十字架,他抓著頭髮的雙/手和身後聳立的十字架重疊成一面投影。
他們活在人間竟然奢求著天堂,我們又奢求什麼?難道我們有罪?難道那塊土地有罪?我們奢求什麼?
黃昏,他的手在信箱中握住了一封薄薄的信,愕然攫住了他的臉孔,他的雙手痙然無力,用著過度的小心,他緩慢的縮回手,失望又襲向了他,那是K從山上寄來的。
L:我懷疑我們是該慶幸?或是該羞愧?在山上,每當我用斧頭狠力的擊倒一株合抱的大樹,我即如看到一個人或一棟房屋傾然倒下。上山吧,對於那塊受創傷的土地,土地上受羞辱的生命,你必然神傷;這兒一切皆是那塊土地的風景,上山之後,你必可在這兒尋到短暫的慰安。
之後,他上了山。
土地
晨起,微弱的陽光自樹頂灑下,投射滿地碎影,叮咚的斧聲在山林間迴漫,一株合抱的大樹傾斜,讓出的空間便有大把大把的陽光照射,滿目瘡痍的樹根便開始在陽光下枯槁。被伐碎的樹皮,翻出紅色的肉裡,黏黏的液體自樹的創口緩緩流出;陽光依然在他頭頂,曬得他滿身騷癢,他凝視著橫躺的樹身良久!
看了吧,這就是一個人或是一棟房屋;或著說,人到了那兒,土地便開始接受著創傷,而人與人便也開始了相互的羞辱。
他偕K走出早晨的林間,他們的影子被支離的樹影劃分成無數的碎塊。
從此處下伸即是一紅土的村落,充滿故里的風景。
黃昏的小村落,他踱過村落的紅色小路,向村外行去,在高草群圍的中央座落的是祠堂,想是曾經有過雕簷畫棟的繁華,於今尚露出一股煌煌的氣派,不見的是昔日的喧嘩而已;仰臥群草,風起處,群草偃伏如浪,乾草的香味盈鼻,一曲滄桑流淌,自土地嘶啞的深處。
向晚的村落在紅色的夕陽下是座落史前的遺跡,充滿了被遺忘的淒涼。
我們是蛾群中離群的兩隻蛾,這是我們的聰明嗎?
透過蛾們薄薄的蟬翼,煤油燈照映著他的臉色,風在屋外呼嘯;K自躺椅上站起,順手摘下煤油燈,掛在更高的橫樑上,蛾們依然群隨而至,他的臉明滅不定,有淡淡的悲戚,有淡淡的釋懷;K隨手關上了煤油燈,今夕無月,蛾們必將走入迷茫。他隨手燃上一隻香煙,一星火頭在黑暗中明滅。
如果無懼於死亡,死亡反是可以成為一種昇華。你何必關燈,蛾們本是為了撲火而生的呵!我們的離群,只是由於我們懷疑回首的行為而已!
沙灘
K走下漲潮的沙灘,他坐在遠遠的沙石上!凝視著海岸,他的相思如一匹狹長的沙灘延伸,遠處有瘦弱的魚村。腥鹹的海藻味道自海面飄來,熱熱的風,熱熱的氣息。
大哥家人皆無恙釋念仲義。
近午,當他終於自來人手中接獲轉來這封薄薄的電報,他嗚咽啜泣,有著委屈的悲哀,有著感激。
望著遠處的魚村;早報上的消息重新打擾著他的思維,自今而後,島上的人勢必成為骰子似的六面面容,在單雙的交替中滾動如一筆亦來亦往的賭注!沒有人知道一枚砲彈必須經過多少時間然後落在佈滿創傷的土地?也沒有人知道何時將有一枚砲彈落在他的頭上?新的生命不斷的在鮮血的洗禮中來臨,已有的生命也將不斷的無由的消失,生活在這般的夢境內,何能忍受如此的煎熬?
海已寂向暗藍,不知何時整面海已向他呼嘯而來,一匹狹長的沙灘就在眼前消失不見;遠處有一顆載浮載沉的頭顱,那是K的。
我想,我應該回去。
舒展在躺椅上,他們灌著濃烈的酒;頭上蛾們依然徘徊在煤油燈的光暈中,偶爾有一二隻蛾突破光暈而入火焚化,一種對死亡的執意呵!
過幾天吧,反正無事。
不,我是說,回島上去。
為了羞愧?為了表示你無懼於死亡?所以你回島上去同赴艱難?何必?於事何補?
不,我還是回去;我們只是離開蛾群一時而已,我們離開,只因為我們尚未回首。不管是那塊土地安慰我,或是我安慰那塊土地;我來自那塊土地,死在那塊土地即是一種安然。別勸我,喝酒吧!
蛾們在他們頭上迴繞,他起身把煤油燈開得更亮點;無懼於死亡,死亡反是可以成為高尚的昇華。
回首
凝然屹立,船首西向;一面蔚藍的海煎熬著他迫切的眼神。西落的陽光浸紅了半面的海,他的面容也紅的這般有致。
一座起伏的小島,島的外圍是一匹雪白橫長的沙灘,有淺淺的足印歸向沙丘背後袋狀的魚村;猛然回首,海已湧上沙丘,只留橫立水面半截的排排鐵絲網………。
蛾呵,何可回首
回首即化為烽火
一九七五‧二 返鄉草稿
一九七五‧四 旅台定稿
蛾記事
此小說完成於1975年4月,發表於1975年6月出版之「浯潮」第二期。
小說描寫金門旅台青年得知島上發生八二三砲戰,遭到嚴重砲擊,在那沒有電話、書信斷絕、電報不通的四十餘日中,內心的焦急無助。之後,中共更改採單打雙不打,從此島上人們成了有如骰子般的面容活在單雙之煎熬中,想想,那段日子有多少人因此家毀人亡?有多少人因此殘廢?最終,青年選擇回到島上,飛蛾撲火非為戰爭,而是為了土地和親情,此種行為想是當年二十三歲不成熟的我悲劇心性的體現吧!
從古寧頭、九三、八二三、單打雙不打、六一七、六一九………,這一連串戰爭的代號跟現代的金門緊緊綁在一起,每一個代號都是流血和死亡,在史上有哪一座島嶼遭受過如此無情的轟擊?六十年過去了,願歷史不重演,願鮮血不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