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砲火下的童年

發布日期:
作者: 李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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砲戰開始,整個金門都動起來!阿兵哥全副武裝、全面備戰。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宵禁、燈火管制。為的是要守住這一塊不能失去的戰略要地,也代表國民政府絕不退縮的扺抗精神。民防隊被組織起來:::

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大陸是我們的國土,大陸是我們的疆域!我們的國土,我們的疆域,不能讓俄寇共欺侮……聲壯威武的軍歌,旋律總是讓我無法抗拒地被拉回到那幕砲火碰裂、煙硝漫天的兒時場景裡,心情隨之悸動不能自已。

五十年前,八月廿三日,國榮大哥提著一只藤面木裡的行李箱,裡面裝著幾件換洗的衣服與幾本書,站在大門口,望著父親遠遠地從田裡走回家來,今天是大哥要離家到台灣升學讀書的日子,大哥因為在金門中學初中部畢業,以優秀的成績公費保送台南高級農業學校就讀,這件事不單在李家,也是整個小徑村鄉親的光榮,何況將來學成畢業後,金門縣政府也安排了工作單位,鄰居們都爭相道賀,可是最難過的就是母親了,她擔心只有十六歲的大哥從小沒有出過遠門,這一出去不但要跨越台灣海峽的黑水溝,三年的學業何時能返鄉也是未知數;更何況到台灣那邊舉目無親,若有困難可就真的是無依無靠了!母親在櫸頭刨地瓜簽,低著頭,眼淚簌簌而下。

外婆為了大哥要去台灣,已提前來家裡住了幾天,她纏著小腳,挽著包袱,拄著柺杖,站在母親身旁安慰她;「孩子要出去求功名,我們都要高興」,母親仍然默默無語,繼續刨著地瓜,地瓜簽唰唰唰唰應聲,一條條落在竹籃裡,彷彿掉落的心情一般。

「車子來了囉!」外頭有人喊著,原來是張士官長,他知道大哥要到料羅灣搭船,特別要求每天來伙房載飯的蔡速司機,幫忙載大哥一程;我往外一望,那是一部有頂篷的1/4吉普車,這部車每天中午、傍晚都會準時到隔壁伙房運送飯菜。那個年代軍隊借住百姓家比比皆是,洋樓當指揮所,大廳為宿舍,小平房充當伙房,小孩子最喜歡往伙房跑,因為伙房兵常會拿山東饅頭或是鍋巴捏成一份給他們,在物質貧乏的金門、實在得之不易,「軍民一家」的稱號完全是名副其實。不過,在八二三戰爭之前夕,大部分的駐軍都移往山上陣地,只有少部份憲兵連、情報隊及伙房還住在村子裡,軍民相處融洽情深,因此,當駐軍知道大哥要去搭船,主動要幫忙送到碼頭,大哥先上車,坐到後座,大姊也要陪著去,也上了車,外婆走近車子很不捨地叮囑大哥出門要小心,同時她也要回陳坑去了,母親走近車旁要大姊下來把位子讓給外婆,可以順道送外婆回陳坑,接著父親也上了車;張士官長坐在前座發動車子,向送行的親人與鄰居揮揮手,小吉普車在不平坦的泥土路上奔馳著,揚起一片飛砂,繞過陳坑往料羅港趕去。

按照通知搭船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還好沒有遲到,車子到岸邊停妥,卻不見登船的作業人影,父親向海防崗哨的衛兵詢問,才知道船是在新頭海岸靠岸,而且已經提前登船作業了;父親一聽,趕緊掉頭趕往新頭海岸,一路上還在祈禱,希望不要因上不了船而耽誤了大哥升學;想著想著,車子漸漸接近新頭了,遠遠也看到岸勤作業的官兵,還有陸續登船的軍隊與民眾,心裡的擔憂著實減輕不少。

就在這時,轟隆轟隆幾聲巨響,大家先是一驚,張士官長安慰說,「那是阿兵哥在炸坑道吧!」接著一連串巨響,聲音都來自太武山方向,一眼望去,山腰浮上一捲捲塵土,父親當過砲兵,當下確定絕不是在炸山洞,而是砲戰已經開始,千萬不能大意!於是父親要求先把車子開到有蔭蔽的地方,以躲避砲彈攻擊;司機趕緊把車子開進沙岸一處較為低窪的地方,這時也聽到海軍船艦,汽笛大鳴,急收纜繩,駛離岸邊;張士官長要大家躲好不要分散,他自己前去打探情況,只見他手拎著軍帽往海邊跑去,約莫百來步,砲彈已如狂風暴雷、天搖地動呼嘯而至,海面上升起半天高的水柱,此起彼落,護航戰艦的速度比較快,很快脫離砲彈攻擊的射程範圍,但是幾艘運輸艦、登陸艇以及在卸貨的商船因為轉換行進航速慢,就沒那麼幸運,慘遭炮吻,連甲板都被貫穿,船艦爆炸起火,濃煙直冒,但仍然奮力往外突破航行,最後終於敵不過太多的砲彈創傷,一艘商船台昇號在離岸二千公尺處進水沉沒;幸運逃生者在救生艇上冒著雨似的落彈,奮力划著槳,真不知往哪邊去才是保住生命的方向。

陸地上、海岸邊、馬路橋樑、建築物,砲彈群落而下,聲勢之狂暴,聲響震耳欲裂,炸藥硫磺味撲鼻令人作嘔窒息,非鬼哭神號、萬物俱毀無以形容,大地遍體鱗傷。父親要大家順著小水溝倒身伏地,並用雙腿緊緊夾住大哥的雙耳以免被震傷,一手壓住司機的背,唯恐他驚慌起身亂跑而中彈;另一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心盼求大家能平安度過此難關;而在百來步外的張士官長心急如焚,深怕四個人來到岸邊,能有幾個人全身而退呢?

砲彈連續密集轟炸了二十多分鐘後,稍有間歇,蔡司機想抬頭看看周圍的情況,父親急忙拉下他,結果一塊花生米大的彈片,飛掠過他的額角,一時血流如注,他急忙用手掌壓住傷口,還好只是擦過,被削去一塊皮而已,實在是萬幸。大家繼續伏著,任由惡靈無情噬虐,直到它歇息,金門這塊土地到底是欠了誰的債,必須被如此撻伐,如此凌遲?西邊的殘陽,無視於人間血腥屠殺的一幕,它依然平靜無語緩緩地落下了。

昏暗的片刻中,岸邊的人們起身尋找失散的親人,父親十分謹慎,要大家留在原地,唯恐第二次砲擊再來;此時張士官長急急忙忙衝回停車處,找到父親、大哥和司機,看到大家平安無事,兩腿一軟跪在沙地上,臉上積了厚厚一層煙灰泥土,實在看不出來悲傷或喜悅的表情了。大家前往查看小吉普車,居然毫髮無傷,老天爺保佑,今天命是撿回來了,老天竟然還附送了一部車子,送我們回家哩!

當天下午送走大哥後,我跟著母親到豬舍,把地瓜葉飼料,倒進飼槽裡,母親望著小豬興奮地搶著食物,呆了半天,我猜一定是想念著大哥吧;母親提著空桶,默默走回廚房,我跟在後面,二哥正在門口玩耍,母親舀水往大鍋裡放,準備作晚飯,孰料外面砲聲響起,母親是經歷過九三砲戰的,知道這是開始砲擊了,便大聲呼喊二哥趕快進門來;二哥雖然只有七歲,但非常聰明,聽到砲聲和母親的呼叫,拔腿往家裡衝,還機靈地把大門關上。母親拉著我們兄弟倆躲進房間的大床底下,那時母親正懷著大妹。臥在床下十分不便,叫二哥到隔壁大哥房間內拿件大衣(雨衣)來墊在地上,二哥應聲而去,好一陣子沒回來,我自告奮勇去找他,只見他腳蹬在床沿,頭攀在窗子上往外看,我一時好奇也湊上去。哇!不得了,一顆顆紅通通的砲彈,往太武山上飛,後來我們才理解大部份砲彈攻擊點,都是駐軍砲陣地,百姓村落並非其攻擊要點,否則再大的木床也難保命呀!才看了一下子,聽到母親喊「趕緊回來躲好!」兩兄弟趕緊回到媽媽身邊,只聽到母親唸著「祖師公、大道公,保佑全家大小平安無事!」這時我才想起還有父親,大哥、大妹、堂哥國興在外,他們應該會躲得很好,不會有事的!

天逐漸暗了,砲聲停了,我們從床底下爬出來,往大門口望出去,有幾棵高大的木麻黃樹被砲擊到攔腰折斷,樹幹上扎滿了碎彈片,我們的房子倒還沒大損害,母親焦慮望著大路,這時大姐邊喊邊跑回來,半身都溼透了,那時她正在外面井邊打水,砲彈來襲,她倉惶跟著鄰居和駐軍跑進防空坑道裡,因為坑道積水及腰,為了保命大家只得泡在水裡數小時,母親看到姐姐回來喜不自勝,鄰居們大家都聚集在村門口等著親人回來,滿臉上驚恐之情,但仍不忘互相關心家人大小的平安。大家都把眼光注目在村門口大馬路,終於遠遠的有人出現,打著赤膊、衣服拎在手上,緩緩走向村口,母親一看就認出是國興堂哥,他從小父母不在,是母親一手帶大,他遠遠看見母親在人堆裡就喊著:「嬸嬸我回來了,沒事的!」大家露出一陣歡呼之聲;原來堂哥在山邊工作正牽著牛返家,密集的砲火逼得他無處躲藏,只好跳進井裡避難所以全身溼透了。母牛被砲彈片穿破肚皮,鮮血腸子全流了出來,小牛沒受傷卻杵立在倒地的母牛旁,用鼻蹭著牠媽媽的身體彷彿找奶吃,見狀令人鼻酸;堂哥帶了幾個人上山把牛體抬回來分割牛肉送給鄰居,小牛因為失去母牛供奶又逢戰時,也只好狠下心處理了;這批牛肉變成後來砲戰期間得以溫飽的口糧。

天色完全暗下來,父親認為已無安全之虞才回到家,母親見到爸爸和大哥以及兩位士官長都平安回來,心裡無比的感恩與激動,她一直相信李家祖先和神明保佑才得以奇蹟式生還歸來。

砲戰開始,整個金門都動起來!阿兵哥全副武裝、全面備戰。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宵禁、燈火管制。為的是要守住這一塊不能失去的戰略要地,也代表國民政府絕不退縮的扺抗精神。民防隊被組織起來,也列入戰鬥團隊,男隊員晚上還得輪流巡邏,支援碼頭運補等等,女隊員稱婦女隊,支援傷患救護等工作,真是軍民不分,生死與共。一切為戰鬥、一切為勝利,家家有地洞,戶戶有射口,這樣的肅殺氣氛籠罩了金門四十年;直到戒嚴令解除,才逐漸消失。

在地洞裡躲砲彈,成了家常便飯。砲戰期間,共軍通常都是在下午時刻展開砲擊。漫天烽火為了保命,民眾挖地洞、躲砲彈,成為重要生活的一部份,地洞的深寬高低有上級指導員教導和驗收;至於長度則越長越好,洞裡的溼氣重,空氣流通不好,有的段落還得涉水而過。能力大的人會挖個較大的迴旋空間,便於用餐與聚會,在洞裡通常以煤油燈或僧帽牌的蠟燭作為照明,媒油燈的的煙又濃又黑,只要使用一個晚上,第二天鼻孔用手一挖全部烏黑了;蠟燭用盡時,只能收集殘餘蠟塊熔解,然後拆下毛毯的毛線當燭心再加利用。孩時的我個頭小,活動力強,老是在洞裡跑來跑去,運動自如,怕的是爬過長長的一段路,手上的燈火突然熄滅,停留在窄窄的甬道程,剎時像被困住了,地洞滲出的潮濕黏稠的泥土味更叫人心慌不已。砲擊時刻,落彈在洞口不遠處,爆炸的震撼使洞猶如坐在奔騰的駭浪上,搖晃不止;每當巨響之後,洞裡立刻傳來一聲聲「觀音佛祖、菩薩神明保佑」的感恩祈禱聲;如此一聲聲的巨響,如此一聲聲的回應。五十年了,聲音依然清晰如昨。

終於靜止了,聽見洞外傳來阿兵哥巡邏隊的聲音,大家才敢出來,並且趕著做飯,提進洞裡用餐;日子就這樣一天過一天。

某一日的下午,軍用大卡車開到村裡學堂的操場上,那天,三個舅舅都來了,幫忙把一些家當搬上車,大姐告訴我,我們要全家搬到台灣,可是她不想去,要留下來,因為國興堂哥也不去,母親當然不肯答應;我被抱上車靠在欄杆,看到爸媽向鄰居告別,和我們同行的還有張振華伯父一家人。

這回也是在新頭碼頭登船,只見岸邊黑壓壓一片人潮,海上停靠著五艘登陸艇,船口打開伸出的跳板像舌頭擱在沙灘上,阿兵哥不斷從艙裡扛出大米、彈藥、水泥等等補給品;等著登船的民眾,被阻擋在鐵絲網外沿,扶老攜幼的、扛著棉被的、擔著竹籃的、背著小孩的,紛雜其間,每一個人都在盼著儘快上船,趕緊離開這塊不捨、又不得不捨的土地。這個逃難的場景,這份無奈的心情,猶記得母親拉著我的手,混亂中擠進了船艙;臨行,父親和大姐上了甲板向送行的舅舅和堂哥揮手道別。

母親不忍道別,一直留在船艙裡,許久才讓我上甲板,船已緩緩開動,藍色的海水慢慢吞沒了遠去的島嶼,當有人喊出「太武山不見了!」許多婦人都掉下了眼淚。是何時?何時砲聲會停止?我們才能重見故鄉家園!

(本文部份情節由筆者父親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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