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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電影

發布日期:
作者: 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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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經常同我說起她和父親的電影,說的時候眼裡總是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父母親的姻緣起於一場小小的誤會,那時的母親是撞球間的計分員,父親則是佩著少尉軍階的福利站「假軍官」,還兼做電影放映員。我一直很懷疑父母親的說法,一個老百姓怎麼可能冒充軍人?父親的說法是,「在那個隨時沒命的日子裡,眼見就是真的,只要不貪不懶,老北貢最好溝通了。」對於父親的說法,我始終無法苟同,直覺是天方夜譚。

事實上,父親會幹假軍官、放電影,和母親有著極大的關聯。

十八歲時的父親,捨了老家的農田到當年的牧馬場當飼育員。牧馬場便是現在「金門畜試所」的前身,那時可是個重要單位;裡頭飼有十來匹尺寸超大、體格強健的「北馬」。有匹「馬王」馬背離地足有兩米餘,老北貢士官長卻能不配馬鞍的騰身輕鬆上馬,直讓一群毛孩大的飼育員喻為「馬神」。那時老蔣總統每到金門必到牧馬場看看這群駿馬;老蔣總統讚許的神情、老士官長馬背上睥睨的風采,父親說,「一輩子難忘啊!」

人勤嘴甜的父親沒多久就得到了老士官長的賞識,成了「馬王」的專屬飼育員,更得到了士官長御馬的真傳,不時騎著大馬在鄉里「鍛鍊」。

母親所在的村落就在牧馬場旁。那年母親芳齡十六,剛唸完初小,在撞球間當計分員。初見父親的那天,母親正蹲在地上整理纏在外公漁網裡的小魚、小蟹。俗話說:「燒瓷的吃缺,織蓆的睏椅」,打漁的外公家最最常食用的當然是這些賣不出去的小魚、小蟹。

父親騎著英挺的駿馬立在邊上,唇上泛著烏細的鬚毛,雄偉無比。母親好奇的瞅著馬背上的小伙子,父親則訝異於眼中渺小的清麗。之後,父親每每刻意的策馬經過外公的家,期待再一次美麗的邂逅。直到蜚言流語傳到了外公的耳裡、直到外公掄著掃帚追打著馬上的「不速鬼」。

就這樣,一段還沒開始的戀曲沒了蹤影,直到了那天的那場露天電影。

那時,金門師部所在的村落大多設有電影院,但一些窮鄉僻壤的駐地,想看場電影就只能指望露天電影了。

那天的那場露天電影,在牧馬場旁村落的祠堂廣場上演。部隊早早就派人架起了高高的布幕,罩著厚重的絨布放映機在一旁待命著。六點半一到,阿兵哥們便拎著小折凳唱歌、答數的準時出現;整齊隊列的後沿便是眾頭鑽動、人聲鼎沸的人群。雖然放映的不外是一些宣揚反共復國的愛國電影,但在那缺乏電視、娛樂的年代裡,仍是多數軍民們最奢侈的精神饗宴。

那天,母親第一次步行三十分鐘去看露天電影。因為那天稀罕的上演著唐寶雲、歐威主演的《養鴨人家》,女主角婉約多情、處處動人的模樣,讓情竇初開的少女嚮往不已。電影散場了,母親意猶未盡的留到最後,這時才發現一名男子始終注意著她、沒移開過他的眼睛。

父母親偷偷的交往著,很含蓄的那種,連走在一起都得隔開一米。兩週一次的露天電影成了他倆共同的秘密,只為悄聲的說上幾句,或深情的望上一眼。

母親說這段話時,眼神裡透著光亮,彷彿回到十六歲的少女的那天;這時,父親卻正躺在加護病房裡,和死神奮戰。我頭一回完整的聽完父母親的羅曼史,沒想到竟在這種情境。憔悴的母親有顆怦然的少女心,老弱父親的心跳卻隨時可能停止。

外公是反對父母親交往的,理由只有一個,「窮」。父親是貧農家的孩子,相較下,打魚的外公家顯得闊綽許多。「沒道理讓閨女過苦日子!」外公對此始終堅信不疑,一個小小的飼育員那天才及得上外公的擇婿標準?

幾次求親鎩羽後,父親死心了,鎮日消頹、藉酒澆愁。對父親有知遇之恩的老士官長一切看在眼裡,央求了老長官、動用了舊關係,把父親弄進了師部福利站裡當管理員。稀奇的是,部隊還發給父親軍服,肩上佩著少尉官銜。大家都知道他這個少尉只能在福利站唬唬人,出了福利站什麼都不是。外公實地考查了父親的工作情形,大致表示滿意,可他就沒想清楚一個小小的飼育員為什麼會無端成為士官長的上級。就這樣父母親結了婚,在老四合院裡租了個房間,共有了清苦卻甜蜜的家庭。

我出生那年,父親除了是福利站的「假軍官」外,因為興趣和賺外快還兼差當起了露天電影的放映員。產婆俐落的用污鏽的剪刀截斷我和母親的牽連時,父親正在放電影。那天上演的是《英烈千秋》,電影放到一半,扮演張自忠將軍的柯俊雄正和妻子陳莎莉生死訣別,全場一片肅穆哀戚。腳快的鄰居孩子捎來了消息,現場的氣氛一下子由悲轉喜,大家都知道放電影的小伙子添丁了,鼓起了如雷的掌聲,父親靦腆著,心裡七上八下的,有人說,「快回家吧!」父親卻堅持把電影放完,他說,「電影開場了,就得演完;做人一定要有始有終。」

電影落幕了,父親飛奔回家探視母親,猴兒般的我哭得無比用力,抗議父親的缺席。父親滿足的摟著我、吻著母親,床榻前堆著鄰人們送來的雞蛋、補品。下半夜,宣傳砲開始呼嘯,對砲擊已然「麻木」的父親第一次要求躲防空洞;因為他不再聽任命運,他知道在命運之前,還有家庭、責任。

母親經常抱著我去看父親放映電影。那是我們一家人的電影,放映機旁的長板凳就是我們的特別座。全場觀眾都知道放映員有個溫柔婉約、輕聲細語的妻子,和一個特愛號啕鬧場的壯丁。那時候的父母親應該是最幸福的,雖然不時有不長眼睛的砲彈在鄰近降臨,一家人的心始終繫在一起。

慢慢的,我長大了,父親運用他在福利站學來的行銷專長和豐沛人脈,開了一爿雜貨店。雜貨店就開在師部邊上,看準了客似雲來,算準了看電影方便。

那時,電影票一張三塊錢,小孩一塊半。仗著父親高明的交際手腕,一張成人票總能挾帶進一家人。小時候,我最迷武俠片,《獨臂刀》、《龍門客棧》、《邊城三俠》、《斷腸劍》、《虎俠殲城》、《十三太保》等等,如數家珍。王羽主演的《獨臂刀》更看了不下十遍。幾個毛孩子削了樹枝當刀劍、暗器耍,玩得不亦樂乎。

一回,鄰居的小毛頭拿夾竹桃枝當飛刀朝我招呼,我神氣的銜在嘴裡扮大俠,沒想,當晚便昏眩、口吐白沫。父親蹬著腳踏車張羅來通行證,又載著母親把我送入了軍醫院,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小命,那時我才知道,當大俠一點都不好玩。

日子一天天的過,父親的生意愈來愈好,我則是電影愈看愈多。從武俠片到文藝片,最後連限制級都沒放過。其實,那時候的限制級電影最沒看頭,電影海報上精彩無比,影片卻剪得零零落落。每次「跳片」的時候,一批老兵就開始國罵,一連串的三字經聽來威風凜凜、震撼無比。沒多久,我也學會了。父親眼見此風不可長,便限制我看電影的興趣,沒想這樣又救了我一命。

那晚,我吵著要看電影,脾氣一來,撒潑、打滾樣樣都來,父親被逼急了,祭出了木棍,沒想到一棍卻打在護兒心切的母親背上。父親急哭了,我啞了聲,乖乖的貓在房裡背我的千字文、三字經。電影散場前,一發宣傳彈命中了電影院,死了三個、傷了十來人。父親說我是「九命怪貓」,母親摟著我直呼萬幸。

從加護病房中活過來的父親,顯然沒有我的好運氣。手腳變得不利索,走幾步就喘,散步還得母親搭把手。父親失落的說,「躲得過砲火,卻躲不過病魔。」母親笑笑的回,「牽手、牽手,夫妻搭把手算得了什麼?」興許是母親的樂觀感染,父親復原得很快;半年後,除了多根拄枴常相左右,倒也一切如故。

現在,父親還常約母親一塊看電影。但隨著駐軍如潮水般的撤防,金門的電影業一落千丈,電影院都快成了歷史遺蹟。有時候,看電影的就只他們倆,電影院老闆歉然的說,「阿伯,歹勢啦,不夠成本!」通常父親會大方的買下十張電影票,和母親看一場兩個人的電影。

我彷彿看到了四十年前的那場露天電影,銀幕下盡是一雙雙單純、清明的眼晴;我更明白,不管銀幕上演的是那齣悲歡離合,父親始終是那個專心操作放映機的父親,母親始終是那個眼裡洋溢著幸福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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