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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壺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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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熱後,廣東粥芳香四溢,每個人手一碗,爭著說好香。廣東粥熱得燙嘴,鄉親尖著嘴,一小口一小口啜……他們喝的每一口湯汁、每一顆肉丸、每一片豬肝都來自故鄉……

十一月天,不見日頭的十一月天,許水巃站在宣傳車上,開進金門重要市鎮拜票。天空陰,卻沒有烏雲成形,像打翻的發霉粉末,密佈。許水巃車入金沙鎮,請駕駛停好車,他披著二號候選人的紅色綵帶,走進市場。沿途,他見人就說,我是巃仔,二號候選人,拜託拜託。金沙鎮營生多賴士官兵,這些年駐軍大幅撤走,加以居民有限,商家或守著空蕩的店面,或拉下大門。許水巃揚聲,咱金沙鎮得社區整合,換新招牌,結合觀光資源,來打拚前途。

金門東島、西島發展不同。西島向為金門政經中心,人口集中,東島風沙大,種植不易,謀生困難。一位婦人握手後,問他可是榜林村池仔叔的後生。許水巃表明池仔正是他父親,她可認識?當然認識,婦人高興地說她也住榜林,嫁來金沙,池仔正是他的堂叔,可惜池仔叔死得早,無法看到他的後生這麼有前途,出來選立委。兩人論輩分,正是堂姊、堂弟。池仔因病過世,村里的人幾乎忘了許水巃的父親,沒料到卻在金沙遇見親戚。婦人帶許水巃到家裡小坐。幾名幼孫坐在客廳,婦人讓他們喊叔叔,幼童們含笑不語。婦人正經地說,池仔叔對她有救命之恩。

許父過世時,許水巃僅六、七歲,國小畢業後,正值八二三砲戰,家人送他到台灣求學。大學畢業投入建築業,甚少回家,加上工作忙,跟鄉人聯繫少,漸漸地,父親成為沉入水底的舊照。他跟父親隔著瀲艷的水光,水草漂浮、砂塵遮面,他定睛細視,只看到一團泥,料父親看他亦如是。他興致高昂,等待婦人細說救命原委。她幫許水巃倒好茶水,坐下來,提到民國四十幾年間一次砲擊。

八二三砲戰後,中共才有「單打雙不打」,在那之前,卻是無預警襲擊。那晚她被砲彈嚇醒,鞋都來不及穿,急著躲防空洞。沒有手電筒,她跟在家人後頭跑,卻踢到一把倒下的犁,疼得無法走,喊家人幫忙時,砲彈落得急,沒人聽聞。慌急時,背後被人猛猛撞了一下,兩個人同時慘叫。那個人─也就是池仔出聲問,你是什麼人,怎會坐在這裡?當時還是少女的婦人報上名,說她腳傷,沒法走。池仔大喝一聲,水母ㄟ,帶囝仔先走,我隨後就來。婦人說,要不是池仔叔喊了那一聲,她也不知道是誰救了她。池仔叔─你父親,臂力真正夠,抱起她直衝,送進她家防空洞,再回自家的,跟家人會合。隔天,她一拐一拐,到他家道謝。

婦人說,跟池仔叔本來不親,卻從這次,往來密切。婦人笑了笑,你有阿姊,叫做樂仔對不對?許水巃點頭,婦人說她跟樂仔一起參加婦女隊,學包紮傷口、打針,要不是你父親阻攔,差些就要跳舞唱歌去了。許水巃想問原委,卻聞到一股異味,婦人忙說歹勢喔,不知發生什麼事情時,看見三歲幼童扶著茶几,面漲紅、臉緊皺,竟是站著屙屎,一坨大便從開襠褲岔口滾落腳邊。許水巃起身告退,走時遞給婦人傳單,拜託賜票。她說沒問題,多索取傳單,幫他發送。許水巃連聲道謝。

天還陰,似有一絲絲陽光正要透出。許水巃洋溢鄉情的感動,卻忘了問婦人,何以一眼就能認出他。按年紀估算,小時候或還見過婦人,只是不記得了。許水巃再走進市場拜票。有些村人接下傳單,點頭微笑,有的不接傳單,直言說他的親戚也出來選,無法投給他。投入選舉前,許水巃分析選票結構,宗親票影響選情至鉅,但若能結合陳姓、李姓等大姓之外的鄉人認同,還有機會一搏。從事建築業多年,許水巃熟絡地方政治,在前一年,即在國小同學許天富的協助下,私訪鄉鎮長跟民意代表,傾聽心聲,再經思考,做為政見;如他文宣上說的,「跟鄉鎮長站在同一個陣線」。他提出爭取大、小金門陸橋建設、專案部署衛生醫藥設備,因應時代變遷,立法賠償砲戰時傷亡的鄉人,並開放兩岸小三通,彌補撤軍經濟空缺,還有規劃金馬免稅商店,活絡觀光。許水巃自認政見面面俱到,一位村人卻跟他說,沒有牛肉是不行的,許水巃不解,村人說,像是免費配給金酒、免費搭乘飛機。

許水巃不以為然,選戰開打,卻見候選人端出不少政見牛肉。許水巃開會應對。許水巃的選戰顧問包括議長、議員、鄉鎮長、校長、老師等數百人,但真正出入競選總部,與他協商、擬定議題策略的,只有許天富、妻子跟二哥。

許天富為國小校長,跟許水巃同赴台灣求學,大學畢業,回故鄉服務,輪調金門各地國小擔任教職,人際關係廣。兩人求學台灣,國、高中同校,也曾當過室友,日後雖分隔兩地,卻常聯繫。許水巃投入選戰,許天富扮演關鍵角色。

民國七十幾年,許天富赴台北參加教育部講習,意外捲入一場抗爭。教育講習後,他赴約,參加同鄉聚餐。當時尚未開放觀光,往返台金,以航運為主,許天富因公務,乘軍機,帶高粱酒、貢糖餽贈同學跟鄉人。有時候也帶菜脯、花生,最為難的一次是帶廣東粥。他左手、右手各拎一只大鍋,行李斜掛胸膛,下飛機,不跑館子,直接到鄉人住處。加熱後,廣東粥芳香四溢,每個人手一碗,爭著說好香。廣東粥熱得燙嘴,鄉親尖著嘴,一小口一小口啜,小心喝著。平時喧鬧的聚餐,竟爾沉默,清煙飄出粥面,猶如日落前,炊煙一屢屢散開。他們喝的每一口湯汁、每一顆肉丸、每一片豬肝都來自故鄉。他們是吃不到半粒米的,米都化了,熬成了湯。兩大鍋、七八個人,卻吃得乾淨。許天富本想抱怨讓他提這麼重的粥,卻也沉默地添著。碗裡的每一滴湯,都隔著台灣海峽,這是許天富吃過的,最難忘的一餐,但幾個月後,他卻吃了最驚悚的一餐。

吃什麼,許天富早忘了,卻記得鄉親委屈不滿的談話。金門為什麼還不開放電話?為何回家,還得到內政部簽辦金馬入境許可證?難道金門不屬於中華民國,而屬於境外之地?各縣市都已民選縣長,金門仍為官派?他們計畫隔天到國防部抗議,隔天也真去抗議。

同鄉會製作布旗,幾個人浩浩蕩蕩拿著,還有人扛著好幾籃雞蛋。許天富任教職,深恐被特務跟拍、跟監,回鄉後列入「黑名單」,影響生計不說,更有牢獄之災。那天晚上,許天富猶豫著去或不去,最後,靈機一動,趕到獅子林百貨,買了紅包場藝人常用的假髮,剪剪縫縫,做了一頂逼真的落腮鬍,把備用衣物塞進背包裡,喬裝出門。許天富把帽子壓得低低的,儘管往人群擠,怕出了抗議人群,被特務逮了。抗議過後,趁無人注意,換了衣裳。許天富不知道自己是否多慮了,但也因為多了這一層顧慮,他得以放膽參加民國七十六年,金門鄉親翁明志召集的「金馬人民請願團」到國防部抗議,要求「實施民主,還我民權」,以及七十七年三月,七十八年十二月的「反對政治迫害」、「金馬民主憲政萬歲」等抗爭。你說的是真的嗎?許天富述說自己的抗議行動,許水巃無法置信。

要不是已過了這麼多年,我也不敢說呢。許天富微笑地說。

許天富加入示威,壯大鄉親抗議陣仗時,許水巃正全心打拚建築事業。台灣房地產在民國七十七、八年前後,有一波大行情,房地產以倍數飆漲,許水巃本僅從事營造,見市況好,也成立企劃公司,自建自賣。有一則跟營造相關的金門新聞他記憶猶新,報上寫著「還我土地大遊行」。許水巃實在想不起來,何以當時就匆匆掠過,沒有心思對故鄉多認識一點?

許天富說,這些年來風氣開放多了,民航機開放,憑身分證而不需出入境證即可回家,最主要的,許天富說,兩岸關係好轉,金門有機會成為兩岸的經濟前哨站。許水巃點頭。許母年事漸高,不便兩島奔波,房地產經過民國八十年初期的擴張也進入消退期,他收了企劃公司,專司營造,時間也多,常回金門探望母親。許水巃走探榜林村。村里蕭瑟,人口外流嚴重,如他走訪的其他鄉鎮。他站在鄰居倒塌的大門外,庭院裡長出一棵樹。裡頭有他小時候跟玩伴嬉戲的身影,他一推,門竟就開了,幾隻燕子從屋簷下飛出來,啁啾啁啾地叫著。屋簷下,每到了春天便見燕子築巢,有一回,還築了兩個,玩伴高興吹噓。他巴望燕子也在他家多築一個或兩個,卻沒有。隔了這許久,燕子還在他家築一個巢,鄰居家卻一個都沒有。他知道燕子有人性,不把巢築在沒有人氣的地方。

許天富提議,何妨回金門做一番事業時,他沒想到別的,卻想到踏進鄰居庭院時的場景。三合院外牆古色古香,屋簷卻殘破,廳堂漆黑,神案跟先祖牌位都不知去向。還有那幾隻不在簷下築巢的燕子。

你怎麼自己不選,你在金門人際關係廣啊?許水巃質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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