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壺
我?你知道我的個性,唬唬學生可以,扯上政治就不行了。許天富笑著說。
許水巃知道同學自幼溫和,想到他喬裝抗議,不禁莞爾。許水巃的盤算是,若選上立委,勢必常跑台北、金門,一來事親方便,二來金門正值建設起飛,以他的營造經驗,對金門建設大有幫助。許天富看出同學心動,再起一把灶火,你若要回來選立委,我義務幫你。營造業資金大,且牽扯到水泥、鋼筋等價格,不擬定細節是絕難簽約的,許水巃卻在思慮未清、盤算未細時,霍地直起身,緊握許天富的手。
一年前,許水巃在同學的協助下,積極訪談地方人士。國民黨金門勢力龐大,許水巃擔憂,無黨籍身分投入選戰能有機會嗎?
金門政治開放後,國民黨隨即建立山頭。許水巃曾透過頂堡任職國民黨部翁姓親戚詢問,得知打不進去地方組織,轉念又想,是否要借重翁明志的力量。許天富卻搖頭。翁明志已入民進黨籍,且民進黨在金門票源少。許天富解釋,民進黨建國黨綱,摒除金馬地區,加以推動撤軍,嚴重傷害生計,人民少有好感。許水巃質疑,他的勝算在哪裡?許天富表示,很多人說,得讓國民黨倒一次,金門才有希望,善用這股反動力量,還有機會一搏。
除了他之外,別的候選人也提出類似主張,該怎麼擬定下一步策略?
總部內,許水巃、許妻、許天富跟他的二哥嚴肅討論著。許妻苦著臉。許水巃在建築業一帆風順,她跟父親都幫了不少忙,介紹小型包商、裝潢公司、整地公司,以及土地代書等,順利接下父親資源。她喜歡金門,卻沒有像現在對金門這麼感到畏懼。許妻出身名校,考試、工作、相夫教子等,樣樣順遂,難道會在金門栽跟斗?她坐下,思考選戰策略,覺得這不是她的戰場。半個月前就心神不寧,但當時,卻被一連串選戰造勢弄昏頭。她找人,寫競選歌曲,再請學童在競選活動開始當天,在總部合唱,返鄉遊子的清新形象成功塑造。她沿途掃街拜票時,居民熱情回應,還打氣加油,直喊沒問題,肯定當選。她以為那是專屬她的熱情,卻看到居民以同樣的熱情接待其他候選人。她眼皮直跳,許水巃跟其他候選人沒有差別。她不習慣輸,也沒理由喊停,她只是苦著一張臉,坐下來。
許天富沉吟一會兒說,政見牛肉具有殺傷力,宗親組織也牢不可破。許水巃問二哥看法。二哥知道他要選立委,大力支持,數說昔果山、后湖、泗湖、歐厝、東洲都有熟人。他一連串報了許多個村落,胸有成竹,許水巃當時不知道,這些卻是金門的小聚落,票數有限。金門重人際網絡,二哥是公墓工人,許水巃在外拉票,怕觸人楣頭,也不好報出名號。二哥喝一口高粱說,再去庄頭走一走,拉拉票。許水巃想,這個辦法,也等於不是個辦法,許天富聞言,卻說,這倒可以試試。許水巃不解。許天富解釋,選前一週,能動員多少親戚回來助選,就盡量動員。許水巃一聽就懂了。他少小離家,對親戚不熟,二哥自告奮勇打電話,請親戚從基隆、三重、中永和、桃園、左營、鳳山等地回來助選,許妻安排住宿,許天富則待親友回來後,租車、安排司機、規劃拜票路線。
許水巃從金城出發,從東往西,轉北而南,繞了金沙鎮幾次,竟碰見堂姊。許水巃回來得晚,他踏上車,高興且自得地說,遇見認識的人。金門島小,攀親帶故起來,人人都是親戚了,助選員不覺得這事值得高興,但看許水巃喜孜孜,料是拜票有著落,心情也跟著暢快。許水巃接起手機,許天富告訴他,接到回來幫忙的親友,先回總部。許水巃更顯雀躍。他站在競選車上,拱手拜票,揮手微笑,往山外出發。
許水巃兩位姊姊,姑姑、舅舅、姪兒、姪女、外甥女跟夫婿都回來幫忙。他傍晚回總部,卻見母親歪斜身子,提起一只大茶壺,斜斜地走。茶壺是鐵製的,底部跟側邊燒得烏黑,母親怎好提這重物?許水巃一急,車沒停妥,急忙進總部,才進門,瞪著妻子揚聲說,阿娘,茶壺這麼重,你怎麼能拿?他想一手接過來,茶壺卻已擱在桌上了。許妻知道那一瞪的意思,慌張地站起身來。許母解釋,來了客人,要茶水,帶一個大茶壺燒水較方便。許水巃說競選總部,水跟飲料都不缺。許母點頭,微笑看著許水巃,還不及說話時,一個俐落的女聲突然說,這個茶壺不簡單哩,是阿爸以前泡茶用的那一支。許水巃高興地喊二姊。定神一看,大姊、二姊、姑姑、姪兒、外甥女等,都來齊。許水巃逐一道謝。十來人圍著長桌,若不是為了選戰,倒適合喝酒聊天。許水巃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一眨眼,收好雜念,微笑地但堅定地說,選情緊張,他的民調從第三爬到第二,再拚一下,就有希望。按調查,許水巃的民調只到第三,卻故意高估形勢。只差一名,再拚就有了,外甥女高亢地喊,許水巃也感染氣氛,站起來說,我巃仔,就要靠大家一起打拚。
許母八十開外,身體硬朗,要許水巃給她一些單子,讓她發。許水巃勸阻,樂仔卻打趣地說,阿娘不要上街發傳單,把傳單帶給牌友就可以了。親友聞言嘻嘻笑。許母雖上了年紀,玩起四色牌毫不含糊,兒女們認為玩牌可以益智、防老,鼓勵她玩。樂仔又說,阿娘,你就要故意輸人,他們才會投票給巃仔。許母本一口應允,聽見要她輸,又覺得為難。許水巃被母親逗笑了,哈哈笑說,再一次拜託大家。
許水巃注意到母親辛苦提來的大茶壺,竟凹凸不平,也記不得父親拿它泡茶。樂仔問他不吃飯,盯著茶壺做什麼?許水巃不知道該怎麼說,樂仔自個兒說,你當時年紀小,不記得了。她拿開茶壺蓋,當年,父親抓一把茶葉扔進壺,想喝,就整壺提起來灌。許水巃吃驚地說,茶壺沒裝水已夠沉的了,再裝水,哪提得起來?樂仔也不知道,卻說,阿爸就是這麼喝茶的。她指出茶壺上的凹痕,被子彈跟砲彈殘片打過,卻都沒打穿,阿爸拿榔頭錘一錘,又能用了。許水巃提起茶壺。提得動是沒問題,舉高茶壺喝茶,就做不到了。
白天陰霾,夜裡忽晴,一小片月亮懸掛天空,許水巃等許天富等人離去後,才離開總部。夜深,其他候選人的宣傳車經過,也都關了喇叭。西北風,呼呼吹,沙沙沙的聲響傳過來。許水巃疑悶,這是木麻黃的聲音,可這哪有木麻黃?總部在路口,他沿小巷走,木麻黃就在下一條巷子,被樓房擋住。許妻在車內等,覺得奇怪,輕按兩聲喇叭。許水巃上車跟妻子說,你聽聽看,這時候的金門真安靜啊。
往後幾天,按照許天富規劃,親友分組,掛上候選人綵帶,沿街拜票。二姊在許水巃的告知下,找到多年不見的姊妹淘。最後幾天,許水巃改變策略,專攻票源集中的金城。他們每天晚上開會彙報,親友說狀況還不錯,有的居民還誇助選團,說他們暫捨家人、工作,回來助選實在不簡單,這也表示候選人值得信任。親友陸續帶回好消息的同時,其他候選人也攻擊他,傷害性最大的是,許水巃十二歲就離開金門,三、四十年來,沒關心過故鄉,文宣上寫著:他認識金門嗎?金門認識他嗎?
許水巃正苦惱如何應對時,文宣轉攻另一名候選人。雖覺得奇怪,卻也暗歎僥倖。許水巃亦曾憂心同鄉對他的認同,許天富表示,憂心不無道理,拿出誠意,勤跑基層,應能化解。許天富一度轉念,建議許水巃先選議員,培養人望,再謀立委。許水巃的二哥說,若要選議員,印些傳單、牌幟,做做樣子就可以了,主要是要敢花錢。許水巃點點頭。
金門民風純樸,卻選風惡質。買票猖行,居民認為,選議員賺大錢,老百姓至少得賺點小錢。金門人多重然諾,收了錢,也都會遵照默契投票。沒有宗親後援的候選人,多用買票突破困局,若有同宗親的人瓜分票源,卻又不得不買票固樁了。許水巃不願意投入議員選舉,是認為當立委,才能從根本的立法建設金門,此外,議員選區分隔小,只要捨得花個一千萬、兩千萬,買個兩千票,就幾乎當選,但許水巃絕不願意靠買票當選。立委跟縣長選舉,選區範圍大,買票影響力有限。許水巃也相信,鄉親在投立委跟縣長選票時,會比議員選舉明智多了。
十二月一日,選前兩天,許水巃最後一次繞經金沙,進市場拉票,穿過市集,再訪堂姊,請她務必幫忙。她抱著三、四個月大的孫子,其他幼孫,都睡了還是出去玩,恰好不在。堂姊滿臉堆笑,喊著說一定會幫忙,放心。她眼神閃爍,欲言又止,最後,人退回屋子裡,小心地招手,讓他進屋。許水巃不知所以,進屋了解究竟。
屋裡沒人,三個月的嬰兒也聽不懂話語,堂姊卻刻意壓低聲音。嬰兒右手抓著奶嘴,力量小,抓不牢,奶嘴掉下衣領,幸好一端繫著繩,沒落遠,嬰兒再伸手抓。抓著後,要往嘴裡塞,卻一直往鼻孔、鼻頭頂。許水巃順手抓著奶嘴,送進嬰兒口中。堂姊沒留意,焦急地跟許水巃說,趕快去買票,有幾個候選人,已經在買了。堂姊說完,佯裝無事,嘻嘻一笑,許水巃納悶,客廳裡,明明沒人啊,何必喬裝?雖然如此,卻覺得無形中有許多雙眼睛、許多對耳朵正看著他們、聽著他們。許水巃低頭,看見嬰兒對著他笑,他壓低聲音,質疑買票真實性。堂姊說你還懷疑什麼,價格我都知道。她比了個「三」,許水巃說,三千?堂姊表示,你若要買票,我來幫忙。說完,以食指劃嘴,噓地一聲。
許水巃覺得沒必要故作神秘,不再刻意壓低聲音,輕聲說,他沒那個打算,也不會做那種事情。堂姊滿臉堆笑,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說。她忽然想到沒有倒茶,起身要忙,許水巃卻說不用,得再去拜票。堂姊站起來,嬰兒奶嘴又掉了,伸小手抓。許水巃微微一笑,親熱地喊她堂姊,提到許氏宗族勢力不大,更要相挺。堂姊鎮靜地說,雖然我已經收啊,但是,我這一票跟我全家人的票,一定投給你。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