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鐵壺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點閱率:636
字型大小:

許水巃相信堂姊會投他一票,相信買票也是真的。堂姊提到,樂仔好命,兒子都研究所畢業,很會賺錢,她才能請假回來助選。提到二姊跟他的助選團,許水巃微微一笑,突然想到她上回提到的,差一點要去跳舞唱歌是什麼意思?堂姊對他記得這事,大感驚訝,忙說民國四十幾年,有一年中秋,軍方邀請村民吃月餅、唱歌、賞月,一位軍官喝了酒,興致高,要拉她唱歌,樂仔在旁邊幫她推辭,軍官硬是要勸,抓著她的手臂。

你池仔叔,伊─

我阿爸,伊怎樣─

他就一拳揮過去。

後來呢?

那名軍官呆了呆,士兵卻圍攏過來,壓住池仔叔。許水巃聽得緊張。營長礙著村人,不好發作,撫慰幾句,勸大家繼續吃餅。村人卻沒了興致。得罪軍方,不是好事,被關禁閉、強迫勞動都是有的。

我阿爸後來有怎麼樣嗎?

堂姊聽了哈哈一笑說,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在擔心什麼?她說,池仔叔沒發生大事,但被找了不少麻煩。當時胡璉擔任金門司令官,整飭民國三十八年以來,軍隊強佔民宅、民產惡習,被打的軍官才不敢胡來。堂姊說,軍官還是偷了池仔叔一頭豬,才消氣。軍官藉司令部視察,營隊要加菜,買了許父一頭豬,卻沒給尾款。許父原要進營隊理論,被村長勸阻。堂姊還記得村長說,一條豬命換人命,很有價值。堂姊回想當年時景,忍不住笑出來。許水巃握拳頭,輕敲桌面,為父親喝采。堂姊疑悶地問,這些事情,難道你都不知道。許水巃說,知了知了,只是聽你說,更覺得傳神。

許水巃告別堂姊,卻沾染許多疑問,這些年竟少打聽父親生平,這是怎麼一回事?許水巃歸因他從事建築、營造,講究實際,於是事親有加,憶親卻少了;轉念又想,國中、高中跟大學時,他怎麼都沒想起?許水巃又想,父親過世時他還小,印象淺,適逢戰亂,移居台北讀書,日子苦,生活顛顛簸簸過,不想起的,漸漸沉墜,再也想不起了。但現在,卻為何想起?

許水巃不再想,跟許天富通話,告知賄選一節,研討文宣策略,趕製傳單。回程,他在競選車上高言抨擊黑金選風,希望鄉親給金門一塊乾淨的土地。天氣轉晴,陽光花白卻冬風凜冽,熱、冷抗衡,不熱也不冷。陽光跟大風的共同作用,把藍天描繪得更藍,把風景畫得更細也更遠。許水巃遠遠看著太武山雄昂的山勢。

太武山在軍管時期的禁區,居民只可在農曆元月初九入山拜拜祈福,開放後,許水巃還沒去過,腦海記憶的,仍是小時候唯一一次上山的情景。信徒多,許水巃挨著母親,才沒擠丟。搭公車,經過大轉彎山路,路轉,路旁岩石彷彿迎面撞來,嚇得他不敢眨眼。這些日子,他跑遍金門各村,那段驚險的彎路也不知走了幾回,路旁岩石果然巨大,司機技巧好,方向盤一滑,行過彎道。路,不若以前驚險了,但許水巃行經,卻覺得童年那塊巨大的岩石仍從窗外向他靠近。許水巃讚嘆,那真是巨大啊,直到現在想,都還覺得巨大。他跟自己說,等選上了,可好好走一走太武山。

山看得清楚,海也是。從歐厝、后湖、昔果山,一直延伸到料羅。退潮,近海的鬼條砦,像一排士兵在海中央點頭。沙灘上人影點點,漁民或遊客正挖著蛤仔。許水巃想,或可到海灘拉票,卻被跟隨行的人勸阻。想想也是,那幾個村落有二哥幫著,應該沒問題。車隊經過一大片盛開的向日葵花田,陽光照耀中,花朵像凝出了光。高粱經過改良,已可一年兩收,且較往常低矮,採收容易。有些居民,不再住三合院,在路邊或田間蓋別墅,許水巃覺得別墅外型不差,搓揉下巴,仔細觀察。他琢磨,選上了後,得推動建築立法,規範房屋自建的造型、外牆跟主要用色,務必讓住宅融入金門田野。

總部裡,許天富、許妻、二姊等人悄聲議事,許水巃知道他們商議候選人買票一節,正欲告知消息來源,許天富卻說,也有人跟二姊密報。幾個人一時語塞,悶悶站著。許妻忽而插口,他們買,我們也買!眾人一聽都嚇一大跳。樂仔衝口說,那至少得花幾千萬,萬一……樂仔話沒說完,許妻知道她要說,也暗自憂慮。許天富低聲,買票,不是說買就買,沒有樁頭串聯,有錢也沒用。許水巃要打一場高格調選戰,是以毫無準備,也沒推演對手買票,如何查證、打擊。

許妻沒搭話,她想,她被金門純樸的外貌騙了。她喜歡二哥喝高粱時大剌剌翹腿的模樣,她喜歡二嫂站在門外朝廣場方向大喊,巃仔,回來吃飯了!她喜歡藍天下幾隻老母雞閒散地走來走去,婆婆在意輸錢又佯裝不在意的孩子神態,她喜歡打赤膊在田裡工作的農夫,在市場跟漁婦討價還價。她喜歡金門的口音。這聲音的表情是粗樸的,推心置腹般,是喝過幾杯高粱後的精神交融。她忽然覺得這些都不是真的。大姊從外頭眉開眼笑走進來,見了面,忙說古寧頭阿姑答應支持巃仔,見眾人神情木然,不禁疑惑。樂仔本想解釋,許水巃卻阻止她,他跟二姊、許天富悄聲說,買票的事情就別再說了,免得打擊士氣,最後一天得好好衝刺。

許水巃按計畫製作文宣,強調清廉,以打擊賄選;對抗宗親牌,則打出好人要出頭,金門才有新世界。議長、縣長原先答允出席造勢晚會,卻因宗親跟政黨原因迴避,許水巃打起悲情牌,他站在文宣車上,說他不姓陳、也不姓李,但他姓「金門」,許水巃說他沒有縣長、議長相挺,但相信,金門鄉親一定挺他。許水巃講得激動,天似乎在轉,一會白,一會黑,從白到黑是一天,從黑到白也是一天,而此刻,暖烘烘似的冬陽正漸漸沉入後埔溪。

許水巃趕著一大早投票。許水巃徹夜沒睡。許妻要他寬心,他卻說如果建立水泥、鋼筋等進口流程,建設金門的成本會更低;也應該提高開採天然資源的牌稅,以增稅收。特別提到免稅區的規劃,強調對觀光特有幫助。許妻調侃他,關心的事務範圍已超過立委的職權了。兩人說一陣,停一會,她昏昏矇矇睡了一會後,卻見許水巃起床刷牙。

許水巃投票後,留在總部。喝水,配許母親手做的幾片年糕,就再吃不下了。姪女、姪兒還有許天富投票後,也靜靜坐著。樂仔平時話多,這時卻坐在一旁打呵欠。傍晚後,即將計票,金門選區小,不消兩小時,許水巃就能知道他的命運。一年多來的努力只為了兩小時的等待,而且,就只能等待著。

許水巃發現,許母那天提來的大茶壺還擱在桌上,突然想拿它泡一大壺茶。他盯著茶壺,察覺烏黑的壺身刻著大、小金門島的圖案,以及「復興文化,反共抗俄」等標語。茶壺真被砲屑擊過,打凹的地方,胡亂從裡頭再打出來,反正黑成一團,凹、凸總看不清楚。許水巃想,父親敲擊茶壺的樣子,該是嘴巴叼菸,左腳固住茶壺,右手拿榔頭搥。許水巃猛地一震,檢視茶壺提環,真在提環附近找到他小時候刻下的名字。

說名字也不是,他寫下的是「水山」,而不是「水巃」。

許水巃看著「水山」兩字,似要回到當時那個時空。他跟過去卻也隔著水,他能想起護照上、身分證上以及高中、國中時的大頭照,卻是想不起小時候的模樣。他連自己都不識得,父親又怎能認識他?父親不識字,握提環,指腹貼字,卻不知「山水」是個字,當作子彈或砲彈殘片的刮痕?

樂仔喊說快喔,快看。開始計票,巃仔若是坐二望一,就該緊緊咬住票數。許水巃精神一振,跟自己說,拿這鐵壺泡一大壺茶,再等票慢慢開出。他單手提走茶壺,灌了水後,卻得兩手提回。樂仔揚聲,這麼緊張,還泡什麼茶?快來看,現在第二名,再拚一下,就第一了。

許水巃提壺上桌,掀蓋,正要扔幾把茶葉進去。樂仔急著看選票,眼睛盯著電視,卻又不慌不忙數說舊事,說阿爸都泡鐵觀音,悶著不喝,茶質也不變苦,早上熱熱的茶,到下午,就變涼,若是冬天,就如冰茶一樣。樂仔的敘說,熟練生動,彷彿天天練習。

許水巃沒有找到鐵觀音,扔一把烏龍,撳好蓋子,不一會兒,就有一壺好茶;也不一會兒,票就要計完。許水巃估計,到那個時候,他這壺茶,也才泡出茶色跟茶味。

(下)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