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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
作者: 林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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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種人就很喜歡被那些堂而皇之或是莫須有的事自我綑縛起來,還自得其樂,為的是什麼?

他不再記憶軒儀從那一天比一天乘戾的脾氣,而是在回想者那張相片。那張相片不是今天才不見的,是淑秋去年出國時就向他說要走了。為什麼今天才感到不在了?是不是真的老了?真的是就要死在這棟房子裡而沒有人知道?好吧,既然死了,有人知道和沒有人知道又有什麼兩樣?

他目光仔細在四壁不停的轉動,然後又落在桌上的赤裸的相片上。

「我不相信,我肯定還可以活一些年程,因為我沒有猝然死去的那些病症!」他很快摔開了棉被,起身下床,拉開抽屜。裡面有很多他和孩子們的相片。他找到的除了他個人的那些登記用的半身相片,或是一些從孩子們合照裡剪下來的那些東西。

他一把抓起來,回到床上,把它們攤開來在面前的棉被上,拾起一張來;他穿著短袖汗衫,兩手向上伸著。伸著的兩手被剪去了。這是和淑春練習排球時,莫寧突然走來為他們拍下來的,那時淑春讀高中,學校要期考了,她所有的功課都很好,就是體育太差,就要考排球了,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要他和她作托球練習,結果她的排球考了七十分。

他再檢起一張!他穿得整整齊齊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拿著一本書,而視線卻沒有落在書本上,也記不起這是什麼時候照的,也忘記剪去的是什麼,把它丟開,他換了另一張。這張裡面,他弓者背,伸著兩手,笑哈哈地望著前面。那一天下課時二女兒淑秋和她的老師在他家的門口等他,他迎了上去,後來老師為他們拍了這張照片。

淑秋國小六年級的鄭導師發覺這孩子在學校,和其他的學生處不來,總是一個人躲在一角,不聲不響,等她了解孩子的母親不在她身邊所引起的問題時,她特地跑來訪問。

像攪動著一堆摸彩的彩券,他把一堆殘破的相片不停地攪動之後,他抽出一張,那一張有明顯的彎曲的剪刀痕跡;但即使如何彎曲也肯定無法把扳著他肩頭的一雙小手剪去,淑秋割盲腸那天,他揹她急速跑向附近醫院的情形剎時落進眼裡,那時,沒有像現在有這樣子的計程車。淑秋捧著肚子從外面走進來,小臉上有汗珠汨汨滾落,他立即揹著她往醫院奔去,被他對面的鄰居從後面拍了下來。

他閉上眼睛,緊緊地捏著相片如同捏著她的小手。那次手術後,醫生苦笑著說再遲上幾分鐘,說不定沒有救了。因為它快要爛穿了腹膜,淑秋那時經常肚子痛,就是堅持忍著不肯告訴他。

往後他常常問著孩子們,你們肚子痛嗎?你們頭痛嗎?……問得三個人火氣高漲,說他希望他們多生病,好表示他做父親的愛心。

啊,他要清楚仔細地看一看那一張相片。他在找著。那是光運那架「佳能牌」小照相機照的,光運在學校裡參加了攝影活動,回家吵著要買照相機。那時,他只想能為他買一架能照就算數的機子,光運憤怒的把它狠狠的丟在地上,他撿起來就把孩子那種天真又憤怒的表情照了進去。而且,也要鄰居的翁先生用這架機子為他們拍了幾張,尤其是要多拍孩子們的嬉戲的情景,他微笑地告訴光運如果拍不出來,或者是不夠清楚,就再為他買一架。結果通通很好。

「那是別人的技術好。」

「你該好好學習照相的技術呀!」

那些相片一張也找不著了。他把回憶凝聚在另外一張上。那是一張風景照片,前面有波光粼粼的池子,旁邊有水花不停地飛濺,遠處有曲折的橘影和台階,他直直地站著,前面一個半圓的孔。

這是在高雄最有名的風景區澄清湖裡照的。他也記得小時的學校畢業旅行,這個湖的名稱是大貝湖,那時,他和軒儀離婚已整有七年,高雄的一位最好好的朋友,約他一定要帶孩子們去他家過農曆年,他們去了,那位朋友在他停留的期間為他介紹了一位在旗津區的國民中學的女老師,經過見面和暢談,他們已有了初步的認識和了解。她很有意思要和他做朋友,也愉快答應和他通信或電話聯絡。但是,孩子們急促地催他趕快回台中,他給了她二封信之後一直沒有見到她的回信,等到那位朋友打電話來狠狠責備他時,最後,他才發現那位女教師來過的好幾封回信全都被孩子沒收了。

他完全沒有責備孩子。幾天長考後決定也寫了一封長信回報了那位朋友,並告訴他無意再娶。

他一直望著那張景物很完整的彩色相片,把其他的一大把抓起來放進一個套子裡,順手一丟在垃圾桶後,很快縮進被子裡。

壁虎冷冷地凝視著他,他從壁虎的眼睛裡清楚地看到了孩子們的眼睛。

「我可不在乎你們是不是我生的,只要姓范的也就夠了。你們的母親平時怎樣地說我不像男人我都不在乎。口荷!不像男人的人居然在四年內有了三個子女─」他不停地咕嚕著,緩緩地緊閉起眼睛,再放低了聲音;「好吧,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他的叫嚷成了呻吟,覺得有一陣陣的冷感在背脊上流動。

他究竟有了許多不能超越的人生的障礙,自從光運服役去了之後,他的心靈真是空洞起來。即使他怎樣地努力排斥記憶,但它總要向他撲來;即使他怎樣地努力化戾氣為祥和,而祥和裡又釀起了很多的戾氣。大女兒在結婚了一年以後,才把消息告訴他,後面還很幽默地附上一句:請您把嫁妝費折成美金寄來吧!而二女兒如不是為了要出國的一大筆路費,也絕不會把她的行期告訴他的……。

「嘿!這也沒什麼。真的,我把責任都盡完了也就算了。」他的聲音不停地激動著他,又猛地張開眼來:「是嗎?只有責任就沒有其他的了!誰教你要背上結婚的黑鍋的?」

聲音在他的耳裡成了一陣嗡嗡的響聲,他的頭不停他旋轉起來,冷風折著窗簾在噗噗地跳動著,滿屋子是月光交會著燈光。

是的,今後也真該多為自己打算了,清楚記起那天二女兒淑秋要登機之前,他對老朋友莫寧表示了他的意思。他雖然希望光運和他生活在一起,但不完全依靠他。

那時光運張大了眼睛,沒有表示任何意見,那麼,孩子真是他人生的尾巴,非要抓住他不可。─?「好吧,你們都要遠走高飛那就走吧。」他苦笑著自言自語地說。

而莫寧為什麼要去送淑秋的行?他遠在南部的嘉義市,淑秋長年也都在台北。那天,淑秋一直在和莫寧說話,也非常高興,肯定沒有一點離情的別緒。

一直到旅客們都要進場的時候,淑秋才轉過臉來微笑地望著他說:「爸,真的謝謝您為我買了機票,否則──」

「否則?」做父親的是一臉的疑惑問。

「我得麼煩莫叔叔了。」淑秋很快回答。

他沒有說話。他已找不出任何話來說。望著莫寧,淑秋揮著手很快穿過機場內的門跑去了。

兩人慢慢走出機場外時,莫寧望著他是一臉的感嘆:

「唉!老范,養孩子長大了沒有多大意思,你看這樣─」

「這樣,不是很好嗎?每個孩子們都有他們的前程,你硬要抓住他們不放?啊,老莫,您的──」他立即把話停住。而莫寧的笑意凋落。

飛機起飛了。莫寧開車回嘉義,順便送他回家裡。

那是個細雨霏霏的春日。南國的春天又久又溫暖,小園子裡的杜鵑已繁華遍地。

莫寧一時詩情畫意起來,吵著要和他共進午餐,要和他喝一點老酒,要和他說一些心底的知心話,並把他們的友情重溫了一遍。

莫寧比他小三歲;他抽身的早,沒有被得英才而教育的樂趣迷住,現在他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印刷公司,肯定比起他這樣鋌而走險地動用這點退休金賺來的利潤要好得多。但是,他就為沒有孩子而感到煩惱。

「真的,老范,我就一直想不透,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做什麼?」

「裝傻!您為什麼要和軒儀分手?」

「那不簡單,外交官員總比我這小教書匠好。」

「那也只是軒儀天真的想法。為什麼你要放開手的?」

「不放開手,要我耍流氓?那是我絕不願意做的。」

「也不見得一定要耍流氓。您只要堅持一點就可以了。」

「老朋友,你?──」他一直張望著莫寧,然後,慢慢地自嘲微笑了起來。是的,在這種事情上堅持下去對彼此都沒有任何好處。

「那麼,是您有意要放開手。為什麼?青告訴我。」莫寧問著。

他低垂一下頭,緩慢地喝完玻璃杯內的清酒。抬起來,搖搖了苦笑著,什麼也沒有說。

「那麼,」莫寧放低了聲音問:「您又為什麼要和她結婚呢?」

「什麼?」

「您為什麼要和她結婚的?您明知道軒儀不是結婚的好對象,您──」

張猛地睜大著眼不語。

「我真不懂您的,我只覺得您拋棄她,孩子們很可憐──。」莫寧苦笑地望著他說。

「啊啊,我們不再說這些了吧!」

「我問您,為什麼她要孩子,而您一個也不讓?」

「口荷!孩子和我都姓范,跟她又有什麼意思?」

「呔!您這傻瓜!」莫寧一腳踏歪了一株杜鵑花,很快把話停住。

他還沒有完全了解到他傻在什麼地方的時候,莫寧帶著酒味拍著他的肩微笑告辭走了。

那是去年三月。

而二女兒淑秋出國整整十一個月沒有來一封信或一通電話。

今天早上,莫寧由嘉義市為他捎來了信息: 淑秋去年暑假已由美國去了歐洲,姐姐淑春為她在德國的漢堡大學辦好了入學的一切手續。

「老范,您真該注意自己了,還那樣從國立學校退下來又一頭鑽進私立學校又為什麼?我們是三十多年老朋友,說起來您未見得聽得進去,我們肯定都是這個世界的大傻瓜,有的有名,有的無實。」

「唉,莫兄,你不知道………」

莫寧很快制止他再說下去,很快地接著:「我說您心裡想的是什麼,也許您想的,或是別人告訴您怎麼想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們這種人就很喜歡被那些堂而皇之或是莫須有的事自我綑縛起來,還自得其樂,為的是什麼?您說。這就是人性的善良真正的所在──您還自以為善良?」

想起老友分析的事,他感到那種假惺惺的調調兒一點也沒有胃口。他已有自己的打算。走回房內,拿起電話撥向學校請二天假。

家裡的電話是小兒子光運服兵役去役第三天再裝設起來的。那天,一片突來的陰雲蘊集在他的胸口,於是,他到電信局申請裝設一號兩機的手續。

樓上的電話就在床頭,有時躺在床上找幾位朋友聊天,確是個充填寂寞的最好辦法,但有時他著意培養起來的美夢被一陣鈴聲驚破,又有得不償失的惆悵。

他要成為真正的電話主人而不是客體,他要向外通話時才把話放在機子上;但那種響不出在話筒裡的霍霍聲,仍然常阻他入夢。

月光像一層薄霜輕輕灑在他的軟被上,他把頂上的日光燈關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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