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悲調

發布日期:
作者: 弗瑞。
點閱率:756
字型大小:

(一)

她看著新竹從荒毛市鎮升天為科技寶地。

她是客家戲班二代傳人,父母以戲名給她起了名字,叫蕭谷。

蕭谷是一九四九年客家大戲<日國川流>的女主人翁。

一九八四年,她繼承戲班。

二十世紀,政府不重視客家戲,她任班主時,看著歌仔戲在電視上大行其道,京劇在全國舞台光明彩豔,客家戲只在桃、竹、苗、高、屏跑場。

進入二十一世紀,情勢轉變,本土政權當家,國家氣質丕變,京劇沒落,歌仔戲與客家戲躍升為文化主體,加之有客家人專屬媒體,客家戲的文史地位大大推進,客家戲學系也來了,她還獲得薪傳獎,她深深覺得二十一世紀是客家戲與她的時代。

但是,怪了,她在文化上搶得頭位,打敗沒落的京劇及不如往勢的歌仔戲,實際生活卻節節敗退。

先是高、屏,二○○一年起,售票狀況一落千丈,到二○○三年,免費演出只來客四成,二○○四年她決定不再南下;苗栗也不好,門票超過五十元便無觀眾,於是轉入野台戲,唱給三山國王、媽祖、城隍看;桃園、新竹是另一種情況,不是她選擇離開,是那兒不要她,文史工作者說,桃、竹的外來客多,稀釋客家文化,文化主體變成漢人,怎會看客家戲,她是被拒斥。

傳統客曲亡日不遠。

(二)

「開戲了!」她開心喊著。

演員開懷,他們全是年輕一輩,剛畢業的戲劇科系學生。

她忙著打點出場順序、舞台妝容。

曾有好長一段時間,傳統、現代戲劇之間各自為政,京、閩、客、雜耍、洋派舞台劇,彼此不往來,甚至仇視,但在二○○八年六月,新竹市媽祖廟前的謝神戲,他們融合。

那是<細妹採茶>,男主角是北藝大戲劇系,女主角是文化大學國劇系,第一男配角是歌仔戲學系,第一女配角是客家戲學系,第二男配角學吞劍,第二女配角學軟骨功。

她曾躊躇是否讓非客家戲的孩子進來,但看到他們的苦,只能順從。

第一個非客家戲演員進戲班是北藝大戲劇系的他。

她問:會客家話嗎?

不會。

會唱戲嗎?

不會。

這是戲班。

我走投無路,我不要喝采,不要掌聲,不要名氣,只要一寸舞台,我從小聰明,都是第一名,我的戲劇系術科是前五名,我辦得到。

他說得眼紅。

她抵不住他的淚眸,心軟,收了他。

他真是聰明孩子,跟著七個月已能登台。

自此,她廣開大門,只要會雲手劈腿,唱得出聲,全收。

父母抱怨,她這麼做無法保障真正學客家戲者的舞台,但她說,孩子們只剩這裡能來,她不願斷了他們後路。

謝神一連三天,終了,廟方辦流水席,戲班全被邀請。

廟方見他們多是年輕,感念他們為地方文藝付出,多給獎金,她慷慨,不私收,全分予。

散會了,樂師收束琴具,自行離開,孩子們收拾演出服飾,扛上車,她開著中型貨車返回城隍廟旁,她的家,戲班總部所在,她不卸裝飾,這輛車就是倉庫。

孩子們拿著紅包袋裝的演出費與獎金,當場開了算算,最多的是九千,最少是七千,這是他們這個月從事客家戲的收入。

他們三三、兩兩分開,不是回家休息,不是歡樂慶祝,是去酒吧、便利商店、啤酒屋、夜市打工。

演出之後的狂歡是古早的傳說。

戲曲如此落魄怎得不滅跡?

(三)

她寫了新戲,<天賜良緣>,是愛情戲,她找孩子們排演,她的父母列席指導。

下午兩點開練,孩子們累著,昨夜打工到清早才下班,睡得不夠,個個精神不濟。

父親非常不滿,「眼睛張不開,也想來!不想走這行就滾!走這條路就是痛苦,學戲十年,可以跑龍套,二十年,小配角,三十年,上台十分鐘,四十年,小有成就,你們才幾年!想出名,還早!」

母親也不留情面,「越來越墮落,早上不練功、不開嗓,全在睡覺!來了又沒精神,爛!」

她請走他們。

她安慰孩子,不過,他們早已習慣,學戲是從小打罵,他們也知道這條路是長期抗戰,難有所成,難出頭。

前幾年,戲班仍是早上五點練功、開嗓,上午八點排演到下午五點,但漸漸行不通,最早提出改革的叫許暖沅,畢業自客家戲學系,她說:我希望下午兩點練到晚上八點。

為什麼?

我要打工。

我知道戲班養不起,但妳應該做別的。

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其他人。

為什麼不找白天的工作?

為了排演,只能上晚班。

不需要做八個小時,可以做四、五個小時。

我不用養家,別人要,戲班養不起他們,只好自尋生路,去酒吧,晚上八點到早上四點,月入三萬,戲班給多少?一個月四千,房租都不夠。

大家過得苦,要一起撐!

所以我們沒走,我們還在唱。

下午開嗓,不是戲班的傳統。

難道收了,才是戲班的傳統?

我能找到可配合戲班作息的人。

不可能。

我若是找到呢?

絕對不可能。

一定有。

我以命擔保,沒有,從台灣頭到台灣尾,沒有。

清早練功是百年不變的傳統。

我也想,我多想,我能無憂無慮地把自己獻給戲班,但變了,不行了,殘存的舞台只能這樣。

傳統已改變。

父母聞之,恨,怨她沒有能力。

她辯解:不是我的錯,是環境。

母親罵:是妳的錯,戲班頭子撐不了舞台,是妳的錯。

她以幾近斷絕母女關係的口吻說:這是我的戲班,我自己決定!

父母愛女兒,愛戲班,不會與她撕破臉。

戲,越唱越殘調。

(四)

<天賜良緣>首樂一下,唱腔起,父母拿著劇本盯看。

兩老持長棍從頭罵到尾,孩子們挺直腰、拉長音,融入戲,個個拋了昨夜打工疲累。

晚上七點,排演結束,孩子們離開,各自尋食工作。

她小時候看到的戲班不是這樣,那時,客家戲雖無名,但收入豐厚,養著團員三餐與斯家人溫飽,團員活著只為戲,不求其餘。

她看著孩子們離開的背影,嘆氣自忖:真傻,還唱戲。

她趕到電腦前修改劇本,改得熱血,但不知何時能盛大公演。

電話響了,是另一個戲班團主,「谷妹妹啊,帶來好消息。」

「要借錢?沒能借。」

「公演,要不要?」

「有的話,你早就拿走,怎麼可能給我?」

「我要收了。」

「什麼時候?」這幾年,結束戲班已是常聞,不足緬懷。

「明天。」

「團員呢?」

「如果妳接手,他們全部過去。」

「說說看。」

「香山高中公演計劃,文建會補助,到時是免費入場,演給高中生與社區大學看,場地很大,高中只出舞台,水電我們買單,八月上戲,連演四週,五、六、日各一場,不足的經費要自己籌。」

「我接。」

大舞台盛演,不得了的恩惠。

首演是八月一日,距今剩五十天許。

她領到文建會與文化局輔助,共三十萬。

要完成公演,需先有演員薪資,她的團員加上轉團而來的,共四十六人,得先存夠六、七、八月薪水,若以月付一萬六計算,共二百二十萬,真是天價。

她與團員討論,只能給九千,有生活、貸債壓力的全退出,只剩樂師四人、演員十二人。

算一算,只需四十五萬,她向丈夫借足十五萬,補足薪資差額。

接下來是水電、伙食、服裝、雜支,她節省至極,初估需七十萬,於是展開募款大作戰。

她不向父母要錢,那是他們的棺材本,也不向兒女要,那是他們的成就。

她做了A4海報,上頭載了公演戲碼,客家戲的價值,她的相關報導剪報。

首站是新竹科學園區,全台灣黃金攢聚之所在。

她拿著小海報向櫃台小姐宣傳,小姐客氣要她留下,但只有一份,無法為之,小姐禮貌拒絕。

走過十數家,她明白,她錯了,不該向無實權的櫃台要錢,她換策略,站在路邊等名貴轎車,裡面必是大官人。

未候時多久,便有來車,她衝上前拍車窗,眾車驚恐,紛紛走避,唯一名女經理搖下車窗,看海報,聽訴求。

「客家戲,客家人演的戲嗎?」

「客家風格的傳統戲曲。」

「演出成員十六個,會不會太少?」

「以現在的環境來說,很多了。」

「我看百老匯隨便一個場景就有二十人,工作人員更是上百,妳的只有十六個,能演嗎?」

「沒問題,野台戲五人就開演,十六個,夠了。」

「七十萬,太多了。」

「隨喜贊助。」

她捐了三張五百,她感謝她為文化奉獻的心力。

她又遇到位總裁,她像阻街女郎,彎腰趴在車窗向他解釋所捐金錢有何功用,他聽得贊同,「為戲曲如此,真偉大。」

(上)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