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調
「到時候,你也來看,免費入場。」
「如果我贊助,又怎麼是免費?」
彼此笑了,氣氛融洽。
「給你留好位置。」她擺個蓮花指,妖媚笑態。
「第一排嗎?」他被她的美色吸引,她雖五十好幾,但維持身材曼妙,加上天生好長相,看來不過是偏老的二十九歲。
「團員很努力,值得您付出。」她認為能要到金援。
「努力是好事,可惜,我沒有多餘的錢。」他退還海報,拉上窗,冷冷離開。
累了數日,只募得一千五百元。
全家餐宴,她不禁抱怨,「竹科也真是,那麼有錢,就不能贊助我七十萬。」
兒子聽了氣,「賺錢就要給妳嗎!我們有錢是我們的事,我們也繳稅,所有人都要從我們身上拿錢,自己不會賺?妳沒本事就要我們這些有能力的養,搞什麼!」
「如果每個人給一萬,七十個人就有了。」
「如果妳的演員每個人賺一萬,還不是有!」
「文化產業不同。」
「文化最厲害,文化最偉大,有錢是罪惡,唱戲的最強,我們都爛。」
「不是這樣說。」
「妳要是厲害就有很多人看,沒有觀眾表示妳爛,在竹科,爛人只有離開的份,菁英沒必要供養垃圾,戲班也是同樣道理,做不起來,早點解散才實際,不要拿了一堆錢,什麼成就也沒有,浪費。」
老團主拍桌震怒,「說什麼!」
「是事實。」他的氣燄弱了,面對母親不比面對外公。
「會賺錢就偉大,不會賺就差,你的靈魂太淺薄。」
「可是我的生活很漂亮。」
「還頂嘴!我千想、萬想也想不到,家族竟出了你這種人,滿口錢。」
「爸爸也一樣,要不是因為婚姻,誰想支持唱戲。」
「是嗎!」他問女婿。
「我只是覺得凡事要企業化一點,不要太理想。」面對丈人威嚴,他是卑下。
他吼一氣,「沒什麼好團聚,道不同,不為謀,愛錢者,走商道,吾走獨行橋。」
他對女婿與孫子撂狠話,「客家戲是客家人的精神,你是客家人,生在客家地,喝著客家水,吃著客家菜,頭頂客家天,血湧客家魂,叩拜客家神,看不起客家戲也別當客家人!」他帶走妻子與女兒。
她安撫父親,「他們比較實際。」
「堂堂戲班主子,怎能求人!」他見過她卑委之貌,滿是心酸,「七十萬,我給,我的老本夠,我寧願不睡棺材也要看戲班唱大台。」
「我不能拿你的錢。」
「拿!我說的,誰敢否定!」他以權威論斷。
父親給了一百一十萬,多的四十萬讓她得以心想事成。
她有折藏了十年的戲曲,,是大製作,有一半以上的場景是人、神對峙,需十五、十五人演出眾人與眾神,父親資助的四十萬能多請龍套演員。
真是幸福人生,每早在香山高中開嗓、練功、排演,分秒專心於劇本,午餐、晚餐在那兒開伙,晚間十點散場。
父母投入畢生功力指導。
六月正巧期末,高中大禮堂多數時間隨她使用,七月放暑假,更無人叨擾。
她實在開心此刻理想戲班生活,原來,夢,也有成真的一天。
等待是值得的,果真是撐得過艱苦就會看到海闊天空。
(五)
七月中,豔陽天,美好的日子。
排的差不多。
以現代戲班情況而言,能上舞台得花六個月到一年,不過,機運不允許,大家繃緊神經,用超能精力,記熟台詞與走位。
父親說,三、四十年前也這麼排練,晚上演舊戲,白天練新戲,月月上新曲,今晨未盡熟練,晚上登了台,仍是虎虎生風,水準之上。
他不懂,何以今時的戲班要花半年排新戲?
她懂,因為沒有舞台,所以要兩百天,不是在排戲,是集體催眠,用排練告訴熱中演出的所有人,「我們有工作」,「我們在藝術」。
那兩百日是為了等錢到位,是為了等上天賜予機緣,是為了等社會終於覺得舞台不需要空白,可以放個演出於上增添色彩。
不是現代演員素質差、欠磨練,是政治、社會不要他們。
如何要求棄死戲子演得壯麗?如何要求遺殘劇作家寫出好本?
戲啊,慘死待殞。
(六)
她鎖好禮堂,已是深夜十一點,她還得改劇本,忙到三點,睡兩個小時,五點陪著開嗓、練戲。
翌日,她到校,未聞嗓音,怪了。
演員呆立。
「怎麼了?」
「遭小偷。」
戲班最懼偷、火、水。
她一瞧,真悽,佈景破了,戲服撕了,她撿選看那些能縫補,然小偷有兩把刷子,破壞得徹底。
她粗算全部重作需三十萬,到那兒生這筆錢?
她無法向丈夫與孩子要,他們的立場是適者生存、不適者死的商業金律。
她亦無法再向父母開口,他們經營戲班時,出事自己扛,她記得他們的精神與訓示。
亦不能借貸,還不了。
她要自尋三十萬。
她讓父母導戲,親上街頭向竹科的大爺、姑奶奶們籌募善款,結果不利,套句年輕人時下用語:誰理妳!
她轉向新竹四大美食區的鄉親求取,南寮漁港、清大夜市、花園街夜市、城隍廟小吃,她一攤、一攤地握手,請他們贊助,並請他們在八月前來香山高中看戲,他們本著客家人支持客家戲的精神,一百、兩百的資助,求了三天,得十萬。
她煩惱至極,沒有人能給錢了,政府說預算有限,國際級表演只補助六十萬,地方客家戲拿到三十萬已要跪謝皇恩浩繁。
鄉親已經掏心掏肺,募了十萬三千九百元,再求也不會多。
她徘徊,祈求祖師爺賜予靈光一閃讓她想到得錢方法。
「谷啊。」檳榔攤老闆喚她。
她禮貌招呼。
「還在要錢?」
「東西全壞了,再兩週就公演,沒有衣服、道具,怎麼演?」
「差多少?」
「二十萬。」
「好多。」
「所以要得很累。」
「我幫妳。」
「二十萬?」
「全部。」
她不敢收,必然有目的,平時他是色瞇瞇,雖然他略有人才,女人見了不會嘔噁遠離,但口咬紅果,氣質低俗,實在難親密。
「不用了。」她婉拒。
「現在就給妳,現金,馬上能做戲服,做,也要時間,到時候來不及,怎麼辦?」
「沒有條件?」她問明他的本意。
「鄰居那麼久,我不會佔便宜。」
「真的肯贊助!」她欣喜。
他抱出十萬現金予她,是真鈔,她感謝他的大方,另一半十萬,他請她明早來拿。
湊足錢,她趕去做戲服,真是祖師爺保佑,竟然如此順利。
翌晨,她提水果親至老闆家恩謝。
「戲服都好了,到時候來看戲。」
他拿著十萬現金,卻不乾脆,「沒有錢,就毀了吧?」
「有你的幫忙,真的不同。」
他脫了褲子,把十萬丟在她臉上,「讓我開心!」
「我不需要這樣!」
「我是高利貸,做了,二十萬免費,不做,利上加利,欠一百萬,馬上燒妳家要錢!」
她不妥協,想跑,但門窗緊鎖,她是甕中之鱉。
他追著,笑得淫賤。
她握到刀子,想殺了他,死了此惡徒,如此就有錢,也守住貞操,然她自忖:殺了他,真能解決一切?或是結束一切?
是後者。
她丟了刀,眼一閉,牙一咬,算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剛好二十下,一下一萬,梨園賣身,高級娼妓。
(七)
八月一日星期五晚間七點,首演,來客滿座。
父母開心,難得又見賓客如雲。
大家輪番上陣,高揚唱腔,神、人打鬥,滿堂喝聲。
她有三十秒的戲,演的是被神殺死的小民之母跪天哭魂,「穹宇漫廣廣,山城民窮貧,為天守河池,冷眸神刃弒,苦家斷絕後,血脈還歸神,天地已無道,活命唯空魂,悲哀啊悲哀,哀傷啊哀傷,悲啊悲啊悲。」
她哭倒在地。
兩位小民出場扶她入內。
她低容跑進化妝區,趕緊將卸妝棉沾水覆臉。
她在哭,悲哀地哭,萬萬沒想到,竟有這麼一天,是這麼不想擁有戲班,是這麼恨舞台。
謝幕了,掌聲起。
她依然慟泣,悲調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