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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愛瑣細

發布日期:
作者: 馮瑀珊 。
點閱率:601

我漸漸把身體向上移動,卻看見浴缸裡的水有幾道血絲正在渲染開來,像之前才玩過的咖啡渣滓圖形占卜;只是沒有預兆,沒有感覺,沒有解釋……

我只是傻傻的坐在落地窗的前面,俯瞰窗外的黯。日光燈並不能代表日光,雖然都是光線。看著玻璃窗外的燈漸漸一盞一盞亮起,那麼快就進入夜裡了,摸索著起身轉亮室內的燈,霎時間像是突然轉換了時空,看著,有些迷惘了。瞳孔還在暗中慢慢地縮小適應亮處,可以感覺到從放大到縮小眼睛瞬間瞇了起來,雖然那麼快,那麼快,還是感覺到瞳孔在縮小。很奇妙的,縮小的並不只是瞳孔,我想,還有自己的心眼。

 突然間明白自己是多麼小心眼,以及目光如豆。你知道了會不會生氣呢?我想,如果你發覺了這微小的改變……所以我依然是微笑著的,面對你的時候,沒有辦法有多大的怒氣。頂多流眼淚,那樣靜地流淚。你都不知道我在流眼淚,連抽噎的聲音都沒有。我想,會不會也不知道自己在流淚?

「妳的眼睛會說話。」我想起好多人這樣說我的眼睛,其實,那是因為連眼神都得學會說謊。因為長期必須面對的壓抑因為種種無法忘懷過去的陰影,必須說謊,我更怕的是原來這一切,你都看在眼裡。要怎麼躲才可以呢……有時候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想逃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的地方,有點向晚的涼風沒關係,有片海洋就更好。我終究無法逃離,心裡有牽掛的事情,去到哪裡都不會安穩。常常牽掛不下的只是影子而已,然而有什麼是沒有影子的?

 沒有影子,那麼還有立足的空間嗎?是不是所有的物體都有名字就像有影子那樣地理所當然?我竟然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像眼睛由暗進入光之後的暫時無所適從。你,怎麼想起的都是你;似乎我以為我就是你。如此明白自己卻又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說法好矛盾,其實只是不滿足以及求不得苦罷了。

 做人真難。以前我常說做人不難,做事情才難。年紀不夠的歷練加上溫室般地成長環境,直到今天才明白原來難的是做人。因為所要成就的卻是如此繁複、再繁複。似乎有種無以名狀的纏繞,總是這樣莫名地起頭再度無奈地結束週而復地的纏繞。輪迴的線頭鬆開後繼續打上新的結,終於也將所有氣力花費在束手無策的抵抗上。婚姻好像只是從原生家庭移轉到另一個家庭,從被造孽的轉成造孽的,我想自己只不過換了一個場景,從那個地方逃到這個地方,讓自己有個可以轉圜的空間,或是說,自欺欺人的謊言……

你總說我好聰明,聰明到就算是一個打火機,也可以編織出一個新的記憶;我的時間太多,總是思考著生活中其實並無太大作用的瑣細,甚至讓人無奈又羨慕──美其名地天真無邪。當你以為你填滿了我眼底的空洞,卻還是容易地被消化,一再地述說同樣的事情,我卻能夠選擇性記憶。你能怎麼辦呢?原來我的安靜不是因為溫柔良善,而是因為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原本以為共同生活的枕邊人,可以心靈相通契合地廝守終身,卻有種就算睡破了三條草蓆還是不懂得她的疑慮。

 怎麼能怪我,又怎麼不能怪我?你懷疑,我需要的不是丈夫,而是父親。可以寵溺放縱撒嬌耍賴不必長大的父親,我只要乖乖的當小公主,當被羨慕的風向針。

不快樂嗎?然而快樂是什麼?你對我的確是百般呵護,可是我還是好虛弱,總覺得自己很飢餓,怎樣都吃不飽啊,可是又沒有那樣好的胃口以及容量裝下這些食物,就算吃完了,還是嘔了一地的狼藉。做人好撐,怎樣都在撐,撐食慾撐性慾撐面子撐生活,可是我好飢餓好飢餓。

子宮頸連接了陰道跟子宮,我想,那麼短的距離,就可以造一生的孽。想翻盤生個孩子,卻又怕生出像我這樣不耐撐的孩子,那是我揀對父母基因揀對時辰好命,外表長得好看又可以這樣年輕就遇上你這樣好的丈夫。我喜歡聽你說話,因為我的內在如此貧乏,如果連學習都不願意的話,長得再怎樣漂亮,就算有十個你也受不了。

 我想,真好我有你這樣的好男人,我能不能讓你永遠只愛我一個。開始毫無理由地嫉妒起來,擰擰自己的臉頰跟乳房,幸好還沒有太快老去,上了妝就看不見細紋,漸漸外擴下垂的乳房你還會愛撫。

女人的成就是什麼?相夫教子,天天年輕保持肉體的青春美麗,我鉸得細細的眉毛不由得習慣性地緊蹙,你會伸手過來摸摸我的眉頭說:妳乖乖喔不要皺眉。

 習慣性地;從少女時代就是個奇怪的女孩兒。習慣性地皺眉,習慣性地嘟嘴,習慣性地只有右眼會有淚水,習慣性地在夜裡失眠,習慣性地偷偷策劃逃亡。怎麼這麼快就變涼了?太陽才剛下山不久,隱隱的昏黃還映在玻璃窗上,摸摸自己的倒影,似乎還有暖暖的溫度在奔竄著,可是感覺涼,從指尖滲進了身體,直至髮尾末梢,都有著電流一樣,只是溫度低了。拉緊落地窗簾,把自己與世隔絕,隨意拾起梳妝檯上的髮夾,集攏後扭成一股馬尾夾起來,旁邊散落的細小髮綹有點扎,像白色大理石上面黑色的花紋,還是像滷得太鹹過老的茶葉蛋上不規則裂痕?突然想念你的鬍渣,那樣地在頸窩搔癢,那樣地眷戀。

 換上浴袍,在按摩浴缸內加入精油,在等待水滿的時候緩緩地將身體擦洗兩遍,留著精心彩繪法式指甲的方形前端刮著皮膚,有點用力的時候就會浮現淡紅抓痕;好像我被綑綁多年的束縛已然現形。熱水遇到冷空氣凝結的蒸氣瀰漫了整個浴室,霧白了四週,突然有種安全感,這樣暖和,這樣有水。試圖想像我曾經在羊水的樣子,下意識地摸摸凸出的小腹,我的孩子會怎樣的游泳呢?划過羊水的時候碰到了子宮會不會驚喜或驚訝地縮回小手小腳?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終其一生也無法得知。

 按摩浴缸的水嘩啦嘩啦地,聞到精油的香味,但分不出是哪一種香氛,下意識跟你的香水味重疊了,我想你;這樣愛我還是我這樣愛你?混在一起都變成水蒸氣了,伸出食指在磁磚上就著水蒸氣漫無思緒的塗鴉,畫著連自己都不知道那所謂愛情的咒語嗎?浸泡在熱水裡面,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微微泛紅,額角沁出汗水,鼻尖的小水珠其實是我左邊眼眶流不出來或是要哭給誰聽的毛細孔的壓抑。

 越是幸福的時候,就益發容易感受到無常。甜蜜跟歡笑到了後來竟然是索然無味棄之可惜的麻木?於是說,沒有永恆;於是一直偷偷策劃逃亡……我浸泡著如教徒受洗般虔誠安寧靜默,可是為什麼水的溫度漸漸開始下滑。隔著浴室的門,聽見大門鑰匙轉動的聲音和小狗雀躍的叫聲。我知道,是你回家了,隱隱然聽見小狗跟你的腳步聲,提著公事包走進臥室脫下我前天熨貼筆挺的襯衫。

而我總是把你隔天要穿的襯衫熨貼好,掛在更衣室的燙衣板上面,在這之前,很難想像我是連自己衣服都不燙的。原來可以為了讓你穿著筆挺的襯衫就改變自己曾有的生活狀態,誰來告訴我:這是愛嗎?是愛吧?原來愛可以這樣的改變所有的曾經習慣,讓人變得不是自己。

難怪,人們都愛,愛情。只是當愛情遇上……本性,之後這樣的拉扯似乎不知道哪個力量比較強大?

你回來了,知道我在浴室洗澡,隔著門板咕噥了幾句,但我,但我沒有聽清楚,也沒有再大聲回問你。就像在許多深沉的夜裡,我們彼此的靈魂都淪陷在這樣地白堊紀,默默悲傷哀悼流淚。可彼此都冷硬如冰山,無法彼此安慰。

我漸漸把身體向上移動,卻看見浴缸裡的水有幾道血絲正在渲染開來,像之前才玩過的咖啡渣滓圖形占卜;只是沒有預兆,沒有感覺,沒有解釋。我明白自己又錯過一個新的身分,失去一顆尚未受精便已死去的卵子,這個月沒有機會擁有一個會黏著我叫我媽媽的小孩。

這樣也好,雖然我如此渴望孩子。但你看:我還這樣這樣地年輕呢。我還有二百八十八顆卵子,我還有好多次的機會;也或許還不到造孽的時候,還不需要造孽。也許正如你所說的,我就是這樣的夢幻,用自以為是但你並不需要的方式,頑固執著地,愛你。誰來告訴我怎麼辦?

怎麼辦……我的雙眼流下了眼淚。是的,雙眼流淚,此時卻又跟臉上汗水和在一起,都不知道是哪隻眼睛先流淚,是右眼嗎?是右眼吧!然後,又滴落水裡,跟一缸的血絲交融泮渙。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怎麼辦。你敲敲門,問我洗好了嗎?我說快洗好了,準備穿衣服,你先等等。

拔掉浴缸栓塞,看著淺紅色的水順時鐘方向完全流入下水道,就像我順時鐘的生命,湮沒橫流時空之中;無法回來,再也無法回來了。起身前再仔細淋浴一次,然後輕輕地擦乾身體,換上居家服,拿下髮夾,慢條斯理地梳理那頭烏黑亮麗你最愛的長髮;然後開門,面對你。

晚餐吃什麼?你一問,我才突然想起今天晚餐是要烤你最愛吃的迷迭香羊肋排。只是,我忘了;食材都還泡在廚房的水槽裡,等待退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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