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探戈
「我無醉,我無醉,無醉,請你勿免同情我,酒若入喉,疼入心肝……」
「喂,貴妃姊仔,妳是咧唱啥米啦?吵死人囉!」有心臟病的西施,禁不起噪音干擾,一有噪音,她血壓就會慢慢上升。
「傷心ㄟ,傷心ㄟ我,心情無人會知影,只有燒酒了解我……」貴妃繼續唱著,一點也不理會捧心抗議的西施。
「貴妃姊仔,汝是按怎啦?」瘸腿的珍珠年齡雖非略長於其他幾個,但她的語氣卻是沉穩關心的。
「……酒醉的探戈,酒醉的探戈,告訴我,不要忘記我……啊……啊……」
貴妃那破鑼嗓子,五音已是不全,咬字又是一口台灣國語,卻又愛現,一下子唱台語歌,一下子又是哼國語歌。而她末了那個『啊』字,簡直是魔音傳腦,就如那號角喇叭的鳴聲,直直劃破長空。
「貴妃姊仔,汝甘是醉啊喔?」美人看著貴妃那失態模樣,推斷她一定是喝了酒。
「嗯!我無醉,無醉,……嚶……嚶……」
才說自己沒醉,接著就嚶嚶低泣。貴妃這樣子,害珍珠她們幾個都看傻眼了,大家面面相覷了好一會。早些年她們幾個可也曾風光了好一陣子,那時雖然過的是生張熟魏的生活,但也都各有捧場的人,可現在幾個姊妹漸漸是年華老去。想那時只要提起鳳凰大酒家,貴妃、西施、美人、珍珠可是大名鼎鼎鳳凰四大台柱呢。哪有她飛燕的份啊?
如今呢?是相約了隔鄰而居免得無聊,但除了各自小小公寓裡度著餘年,還能怎樣?
早些年沒找個可依靠的殷實商人跟定,年華老去後,誰會對毫無姿色的女人感興趣?那時節想得不夠深不夠遠,以為自己可以紅一輩子,可以永遠有厚敦敦的鈔票可拿,只如今人老珠黃,再要捧杯笑臉迎人,只怕人家老的少的俊的噁的男人都不愛啊,更何況這年頭酒家也已沒落了。也難怪貴妃心裡鬱悶,「想當年梢頭獨占一枝春,嫩綠嫣紅何等媚人」哪,她可是鳳凰裡的第一把交椅呢!多少個董事長級人物蒼蠅似的天天黏上她,巴不得貴妃就是他們金屋裡的阿嬌。
是貴妃眼界高,只為那陪著老闆來應酬的小書生心動,當時那年輕人對貴妃也是自生情愫,貴妃盼著年輕人趕快爬上高位,好把她迎娶回家。哪知一年年過去,年輕人那張嘴也刁滑了,貴妃不過是酒國裡的貴妃,哪夠得上資格進他的大宅。人家他娶的可是名門之後,貴妃呢?只合應酬時在鳳凰這兒酒酣耳熱一場罷了。
姊妹們何嘗不明白貴妃心裡的痛啊!她們幾個不也這一路淪落到此,但好歹還是得活著,如今也只能這般閒晃閒扯過日子了。最近是飛燕大了肚子,那無後的男人不定時會上她們這過氣酒女公寓來,這叫貴妃情何以堪哪!但她們能做的至多是隔著自家的鐵欄杆口頭上安慰安慰貴妃,其他她們也出不了個更好的方法幫貴妃解悶。她們又都不願意出了自家小小套房,過門到貴妃那兒去摟著她,拍拍她的肩,讓她有個依靠。
因為說到依靠,就是大家心裡的痛了,誰不想有個依靠?
這時大家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的,貴妃是在思念那一年年往頂端爬去的心上人。美人因此有些忿忿不平:
「我講咱蔗ㄟ好姊妹,恁講,咱貴妃有親像卡早彼款予萬歲爺飼佇後宮ㄟ愛妃莫?伊若是有想到咱貴妃姊仔ㄟ時,才來共咱貴妃姊仔相好一咧,也那無,伊敢知影,咱貴妃姊仔嘛有想伊ㄟ的時陣。」
就算是已經遲暮的美人,想起貴妃那老相好,心也會震動一下。
「講正經ㄟ,我嘛是真甲意予親像彼咧人的查埔人攬著ㄟ感覺呢!」
「是啊!是啊!予彼種人ㄟ大手蹄甲咱輕輕摸一咧,攏嘛ㄟ茫茫茫呢!是講這時陣,也毋知伊是密去叨一咧水姑娘仔ㄟ所在,就按呢將咱貴妃姊仔甲袂記哩了了。」珍珠也跟人發起牢騷來了。
珍珠不開口還好,她一出聲,美人就逮到機會挖苦她。
「汝也閣講啥?自從汝擺一枝腳了後,貴妃姊仔彼咧相好ㄟ若有來這,嘛是ㄟ對汝溫柔,而且閣是尚溫柔ㄟ。伊攏輕輕仔攬著妳,娑汝彼枝擺腳,輕聲細說ㄟ講:『珍珠仔,汝著好好休養,麥亂震動喔!按呢腳才ㄟ卡緊恢原喔!』汝講說有也沒嘛!有也沒?」
「哪有?汝亂講!」珍珠口裡反駁著,但她心裡卻也有幾分甜蜜。
「有啦!有啦!著是親像美人姊仔講ㄟ彼款啦!害我是又欣慕又嫉妒呢。我有狹心症,伊著攏按呢體貼我,奈ㄟ差蔗濟?」看在西施眼裡那是被寵幸,她當然不免要埋怨幾句。
「喂!喂!喂!姊妹仔,人伊是因為對我抱歉才按呢。恁毋通袂記哩喔,我這枝腳,著是因為他刁故意放乎目周瞇瞇,予彼咧不成囝仔將我槓擺腳ㄟ啊!」
珍珠這麼一提起,她們幾個才回神想起那一段不堪的往事。
貴妃的男人生意做大之後,換成他身旁總有一些阿諛奉承的人,就是那個看上珍珠的臭男人,在得不到珍珠時用了最卑劣的手段,珍珠才會下半輩子帶著一隻瘸了的腿。「對啊!咱是有緣才ㄟ凍逗陣住相伙,咱姊妹仔愛互相合好,伊只是不定時ㄟ來咱蔗,也毋是逐仝來,咱也是麥去乎伊騙去,伊黑是挽籃仔假燒金,咱每一個人身軀帶ㄟ症頭,叨一咧毋是伊聯絡外人來加害咱ㄟ?」美人的發難,說的正是大伙兒的心聲。她們幾個聽來都心有戚戚焉,因此點頭如搗蒜,男人的心兇殘時還真的只有狼心狗肺四個字可做形容。
這棟套房大樓,和貴妃等幾人都住在同一層邊間的,是個年紀比她們幾個小多了,最近被那個男人搞大肚子的飛燕,因為倍受那男人寵愛,而不見容於這群老姊妹。這時她不知好歹的開了口,意圖轉移大家的焦點:「阿姊仔,貴妃姊仔甘ㄟ是昨暝,咱大家攏睏去了後,去予人強灌酒啊?」
「強灌酒?」
飛燕這一說,美人、珍珠和西施前後細細思量了起來,這一想人人面色凝重了許多。聽說有個大醫院的醫生對貴妃有點意思,已經來過好幾次,而且每次都跟貴妃的男人在一旁竊竊私語。
「ㄏㄡ!這咧查埔真是死無良心,咱貴妃姊仔蔗呢聽話,也袂出去趴趴走,也袂一哭二鬧三吊刀,伊居然還聯絡外口ㄟ人來欺負咱貴妃姊仔。這口氣怎忍ㄟ落去,後擺伊若來咱著愛卡細膩咧喔!」德高望眾的美人一發難,珍珠、西施和飛燕都齊聲贊同。
「對嘛!對嘛!」
「汝是咧甲人對啥?汝這個查某,貴妃若是予人灌酒,甘是汝摻外人逗孔ㄟ?」
「珍珠姊仔,我是好心甲恁提醒,汝煞含血噴人,恁真是毋知好歹。」挺著幾個月身孕的飛燕撫著微凸肚子,越說越氣,「哼,要親汝汝煞當做要咬汝,雞仔腸鳥仔肚的查某,莫怪無人愛。」說著砰一聲關上房門。
「喔,伊料準伊這時有身搖擺啊?」
「是啊,若是歹心失德,天公伯仔是袂予伊有子兒細小啦。」
「伊料準替大ㄟ生一個子,著ㄟ凍占大某ㄟ位?麥惦瓦瞑夢啦!」
她們幾個隔著自家鐵門向著飛燕房門叫罵了半天,貴妃也還在她個人小套房裡,以她的走音歌聲哼唱:「我醉了……因為我寂寞……我寂寞……」
「嘟嘟嘟」一聲又一聲的腳步聲向她們而來,那腳步聲早聽得熟了,她們每個人都把自家的門打得大開,搔首弄姿一番對著來人笑吟吟,幾人搶著發言。
「唉喲,大ㄟ,奈蔗久攏無來?」
「大ㄟ,要入內我蔗莫?」
「大ㄟ,昨想汝ㄟ呢!」
「好好,恁攏是我的寶貝,昨暝睏了有好莫?哦!飛燕仔,汝ㄟ腹肚閣卡大一點仔喔!嗯,真好。西施啊,心痛ㄟ情形今嘛按怎囉?珍珠,來,我看麥仔汝ㄟ腳。美人仔,該呷藥ㄟ時陣,著愛乖乖仔吃喔!咦?啊貴妃呢?」
男人彷彿視察部隊似的一一點名後才發現少了貴妃,這才伸長脖子向虛掩著門的貴妃房裡看去,而且是仔細的瞧了瞧,也才瞧見貴妃四腳朝天的癱在她屋子的席夢思床邊,還在嗯嗯呀呀的扭著身子呢!珍珠她們幾個也隨著這聲音轉身,大家都癡心妄想,男人能像對待貴妃那樣的對待她們。
她們好生羨慕的看著男人推開了貴妃的房門,她們也跟著出了自己的門,全數擠在貴妃小小門口,就看見男人雙手一抱,就將貴妃軟綿綿的身軀托起放上床,再用他右手細長的手指輕輕撫著貴妃,無限愛憐的對她說:「貴妃仔,汝飲酒啊喔?才幾仝仔無來,汝著借酒解愁喔,可憐喔!我無甘。」
男人幾句話聽在西施等人耳裡,當下都同樣想著一件事,下回是不是也該如法炮製,再跳個顛顛倒倒的酒醉探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