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人生當中,會有幾天特別長。對陳來旺來說,那一天是民國七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陳來旺住金門山后民俗文化村,務農。那一天下午,陳來旺跟往常一樣,吃飽飯後,在廂房小睡片刻,起床後馭牛到田裡工作。醒來,他叫喚妻子,問她茶水準備好了沒,他得帶去田裡。陳來旺嚷了幾聲,卻無人應答。他喃喃兜唸著,卻見著茶壺備妥,正擱在桌上。陳來旺拎著,裝進麻袋,扛好犁,再把麻袋掛在犁上。
牛安穩地咀嚼花生梗,嘴旁鬍鬚留著飲水時留下的水珠。桶裡的水並不透徹,但掛成水珠,卻無比晶瑩。他駕好牛,出村。民俗文化村自從整建完成後,觀光客日多,而且,都是將官、外賓等大人物。這一天下午,文化村入口停了好幾輛軍用吉普車,顯是接見大人物來著。妻子跑來文化村看熱鬧,難怪不見人影。不只她,還一些村人,挨著文化村圍牆,盡往裡瞧。陳來旺扛犁、牽著一條牛踢踏、踢踏經過,也就沒有人注意到。
陳妻跟村人注意到陳來旺時,他已大剌剌走進文化村入口處廣場。陳來旺走著時,覺察氣氛不對,彷如一隻蝶,撞進蜘蛛網,本能地掙扎。蝶,還有一張真實的網,陳來旺的網卻是透明的;幾十位軍官、上百名村民,一起望著他。軍官的眼神憤怒、震驚,居民則唾罵、哀痛。陳來旺被這兩股勢力壓迫著。這股壓力也沒放過他的牛。牛走在前頭,前腿一個踉蹌,再起身時,後腿虛軟,屙了一團大屎。
這一切,進行得快速又緩慢。陳來旺日後回想,很訝異地發現,從他牽牛到廣場、牛屙屎、再走出廣場,不過短短十來秒,若加上他起床、找茶壺跟扛犁、牽牛,也不過五分鐘,然而,這短短十來秒或五分鐘,卻無盡地延長。他的生命,像是這短短十來秒的延續。
牛屙屎後,一位軍官快步走來,他的手,是自覺或無意識地按在左側腰邊手槍皮套上了,其他軍官則從各個方位朝他走來。陳來旺很快速地看了一眼妻子。她的眼神是一記吶喊,卻是乾枯、絕望。村人們看著他,彷彿他已是一具屍體,上香、鞠躬。牛屙屎後,起步走,陳來旺被牛拉著走。那名軍官跑來,按著他的手槍。有個人卻跑得比軍官快。他邊跑邊脫外套,撲著,跪在牛屎前,用外套盛住牛屎,剩餘的屎末,則撿起外套袖口拚命擦抹。陳來旺沒看過這麼滑稽的事,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他被牛拉著走出廣場。不一會兒,妻子繞過小路,一看見他,抱著他痛哭。妻子說,別害怕、別害怕,陳來旺才警覺自己抖得厲害。
陳來旺喘幾口氣後,小聲問妻子,到底發生什麼事?
陳妻說,總統來了。蔣經國總統來了。
一個月後,林維民還常常夢到那一天。
這一天,好晴光,白雲飄,屋瓦磚紅,似喜氣盈灌。林維民一大早就來到山后村佈置。金防部司令蔣仲苓派遣參謀劉中校夥同辦理。劉中校問,芭蕉呢?林維民時任縣政府主任秘書,負責接待事宜,他說都準備好了,擱在廳堂。劉中校不放心,走進廳堂看。芭蕉鮮黃,劉中校掐了掐,軟硬適中。林維民說,他讓農民熟了才摘,甜度正好。林維民不只買了一串,而是十來串,剩下的,就差總統隨從帶回台灣。林維民走進廳堂邊廂房,拿一小串,摘兩條,分一條給劉中校,剝皮試吃。熟芭蕉,香氣甜,皮才剝,就有一股草香。兩人邊吃邊點頭。
護衛部隊跟縣府官員不到十一點,就近在文化村開伙,分批用餐。午後,護衛部隊跟總統隨從分批到來,有的挨家挨戶檢視,有的則就定位站崗。在嚴密的防視下,一個人卻牽著一條牛,走過廣場,牛且停下廣場中心,屙一坨屎。林維民幾乎嚇昏了。
這一個月來,林維民夢到那一條牛變得無比巨大,兩隻前腳站在古寧頭跟金城,兩隻後腳站在山外跟成功,屁股剛好朝著山后村。夢裡的他仰頭,看著這隻巨牛是何方神聖?牛,回應他似的,回過頭來朝他笑,然後,一坨屎落了下來。好大一坨屎,把他整個埋住。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掙脫,然而,接著又一坨、再一坨。他爬過一坨又一坨屎,不知道爬了多少屎以後,他發現他居然跟太武山一樣高。朝上一望,牛還繼續拉,他清楚看見牛解屎時,屁眼往內收縮,再突然擴張、撐大,屎鑽出,冒熱氣,嘩啦一聲,囫圇埋住他。他已近虛脫,但仍再一次鑽出來,踩在牛屎累積的「山頭」。他吸一口氣,奮力往上跳。他要制住牛,制住牛的屁眼,施力拉緊,讓他不再洩屎。他跳得高高的時候,也看見十來幾輛黑頭車往這兒駛近,不能再拖了,不然,會死人的。他拉住牛的屁眼時,牛回頭看他,嗚嗎嗚嗎地叫,牠甩甩尾巴,意圖把他掃下去。林維民咒罵,該死的畜生,牛不管他,尾巴不擺、身體不動,但一股力量從牛的內臟、肌肉、皮膚傳了過來,林維民看見一團屎正朝他揮擊而來。他一驚,鬆手。林維民從兩百多公尺高的屎山掉了下來。
就算事後知道這是一個夢,林維民卻在掉落時,看見整整齊齊堆疊的牛屎。就算是在夢中,他也不禁讚嘆這工程的浩大跟難度,委實超乎想像。在這個夢的最後歷程,林維民看了一眼島的輪廓:蝴蝶、獅子、扳手,或是一根狗骨頭,這就是他完整的家園。島,四周環海,近的那邊是鐵幕、遠的那一邊是後方台灣,但他們都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海霧裡,往前、往後、向左、向右,都是漠漠大海。島,再過去;海,再過去,會是什麼呢?
林維民在夢裡沒有機會多想。他往下掉,高度下降,島失去完整輪廓,他所能看到的面積降為東半島、山外跟金沙,再是只剩下山后民俗文化村,最後,剩下地上的那一坨屎。他跌落後,巨大的屎山朝他塌倒。
林維民沒跟任何人講過這個夢。一個多月的夢,三十多座屎山,排列在他心裡。他往後的日子,都像在排掉它們。他曾計算屎山的高度,相當喜馬拉雅山,全球最高山脈,世界屋脊,他又想像從那個高度落下來的情況,並且想像,從那個高度所能看見的世界。
當時,一馬當先,果決脫下外套清理牛屎的人,叫章增福。他原為教師,受縣府推薦,擔任山后民俗文化村總幹事。牛屎清理妥,沒幾分鐘,蔣經國總統、司令官蔣仲苓一行人隨即出現。他陪同參觀文化村,坐在海珠堂祠堂閒話家常,還問為何叫做海珠堂?章增福答說,海珠堂是山后王家的祠堂,太陽升起時,一年會有三天照到祠堂的祖龍,所以稱為「海為屏,珠照座」註{1}。章增福猜想,也許是這一番話,觸動蔣經國,半年後,一個夏日清晨,蔣經國突然造訪山后,說是要看日出。
章增福接到電話,急忙叫醒工友燒水泡茶,他匆忙盥洗,換穿衣物,灌一杯溫開水,在珠海堂前擺好椅子。晨光暗,空氣沁涼,海靜默,岸頭微浪,轟轟響。雲最熱鬧,由黑而暗而灰,再突然塗上顏色。早起的村婦就著洗衣板刷衣服,刷、刷刷,隨浪濤,一遠一近,似是日出的伴奏。連門閂轉動的聲音都來得清晰。再聽見老人咳嗽跟吐痰。蔣仲苓眉頭微皺,蔣經國卻像品茗一樣,莞爾聽著。嬰兒哭了,聲音拉得高,不一會兒,音量低微,終於不見了。但還是聽見刷刷聲、浪濤聲,規律地傳過來。
蔣仲苓、章增福望著海面。雲換了顏色,黃、紅混夾,卻洩氣似地,一下子轉灰,這時,天也亮了,村婦洗好衣物,白而柔的炊煙冒?煙囪。蔣經國沒看到日出,卻沒急著走。蔣經國認了山后村一位老婦當乾媽,問章增福她起來了沒,要去看她?
工友前去探看,說是起來了,知道蔣經國要看她,高興得很。蔣經國離去後,蔣仲苓對蔣經國未能如願看日出耿耿於懷,命令章增福紀錄日出方位跟時間,為期一年。章增福的人生,從這一天開始拉長。這一天的印象,也印在後來觀測日出的每一天。
挾司令官命令,章增福諮詢防衛部,調用觀測所高倍望遠鏡、羅盤跟八分儀。第二天,章增福四點起床,夜空清,繁星點,閃爍的星芒高掛,像一個鏤空的天,而一個比星星、比宇宙更加神秘的物事就在天的背後,悄悄看著這個世界。而祂的注視充滿光,也都是語言,因為,就在蔣經國離去第二天,早晨五點二十分,海面盛滿霞光。剛開始是輕薄的一片,淡淡地映在海面,光持續變強,海退陰鬱,盛紅的光打在海面,如同日出的主戰場。霞光從海面變長、拉遠,半個天空都是朝霞。近處的海霧開始騷動,緩緩飄離海面,盡處的雲像依著海平線、地平面,安靜地,彷彿留在現場。幾分鐘後,近處跟盡頭的雲都抹了一層奶油,陽光把它們烤得晶亮、透紅,這時,任何事物都擋不了日頭的初升,幾道光,呈扇狀,倏然發射。太陽像薄薄指甲片,輕輕彈了一下風、搧了一下雲,然後就像女人的上嘴唇,抹了口紅,抿了抿嘴,一放聲,天就全亮了。
章增福想,只差一天,蔣經國就能看見日出。然而,是這一天,或者隔兩天,卻不是誰可以做主的。章增福在紀錄本詳細記下日出時間。
他走下架在屋頂的觀日台時,聽見前一天始終不間斷的刷刷聲,然後,他也聽見海濤聲。這些聲音是剛剛就有,還是現在才出現?章增福不知道。在日出前後,這一切都不見了。
章增福的一天,在黑暗中結束,也從黑暗中開始。九點多,尚未宵禁,章增福已先就寢。若天晴,九點多的夜空已經夠暗、夠黑,星星仍高掛,仍有一個神秘的物事躲在天表再過去一點的地方,章增福無從揣測、無從觀測。若天陰,黑,得讓人憂鬱,彷彿一張蒼蠅紙,一沾著,就被消化殆盡。若是雨天,戶外似乎沒那麼黑,卻濕氣瀰漫。有時候,睡著前是晴天,醒來後卻細雨紛紛或者滿空陰霾;有時候反過來,聽著雨,滴滴答落在屋簷,打理好隔天要穿的雨衣,一覺醒來卻晴空如洗。
雨後天晴,空氣中滿佈甦醒的氣味。如果是在春天,這股氣息更顯濃郁。依稀田地裡的花生仁、高粱籽,正抽新芽。泥塊覆蓋,新芽碰觸,徐徐推移,或彎身繞行,而這是個十萬株或百萬株新苗的合唱,以氣味描繪它們依然寤寐的生命。若在初夏早晨,天狂黑,猛風作,急雨落,這時,章增福就躲在屋簷下。天,再無放晴的可能,章增福卻沒放棄,他記得蔣經國看日出後的第二天,那一個恢弘的日出就在意外中翩翩來臨。他還是謹守本分,等待天收雨、雲趨白。
章增福看過雷電如爪,在天邊綻放。陰冷的雷電跟天,恰為映照。那時候,章增福看不見天在那兒?黑,從近處往遠處蔓延,整個村子沒有一盞光,整個村子也沒有可以反影光的玻璃或鋼片。所有的光,都閉鎖在宵禁的屋子裡,沒有外洩的一點點可能跟線索,連咳嗽聲、嬰兒哭啼都隱沒了,或者,它們根本是不存在了。章增福持手電筒,手按住鏡面,光把他的手映得透紅,竟如一輪旭日,透過穿過肉掌的微微晰光,辨別那兒有樓梯、那裡擱置水杯。暗,如同消化液,銷解屋子輪廓、入村道路、太武山,以及整個島。章增福沉浸在這一片銷融裡,卻感到無比放鬆。沒有可以逼見的事、物,連他都無法被一隻貓頭鷹、一陣風給辨識,他的軀體鬆散在眼前所見的世界裡。儘管,這世界已不成世界,而是一片渾沌。直到雷電閃出,那最快、跟最亮的一閃告訴他,天在上邊、路在前方、屋群在左右,他則守在屋子的一角。
最怕在寒冬晨起。他在大衣口袋塞一只高粱,桌上擱著熱滾滾的水。月在冬天,連月光都冷,微風拂過,都如巨寒,唯一的慰藉是遲遲擱在口袋的手心,握住一點點溫暖。人聲默、萬物寂,他掌心的這一丁點溫暖帶給他末日的感受。末日就要來了,而在那來臨之前,他所能掌握的,就只有握住的溫度。章增福畢竟還是得鬆開手,握冰凍的筆,寫下這一天日出的動靜。最冷的冬夜是在黎明前,雲霧氤氳海面,瑞光似透未透,微風似起未起,木麻黃樹林、屋瓦、收割後荒槁的田地等,這一切,都在為了下一刻而準備著。它們都選擇屏息以待,聲音不見了、氣味消失、顏色不存,然後,就為了等待一個大時刻的來臨。是那無法主宰的、神秘莫測的光,從宇宙深處,說出它的祕語,一切,就在這股無視劇寒的光煦映照下,有了活潑的開始。這道光,不管這時候是冷、是熱,是春天或夏天,當因緣湊合,它就裸露它純真無瑕的軀體,而且,稍閃即逝,一不留神,再無法以肉眼逼視。
章增福在紀錄日出這一年,延長了他的每一天。他在春季見過五十九次日出、夏天看過三十五次、秋天看過四十八次、冬季看過七十五次,合計二百一十七次。
蔣經國卻沒有見過。
一年後,蔣經國再赴山后民俗文化村,還是沒能看見山后村外的日出。